第73章 第七十三章(2/2)
“卫如流,就是皇长孙。”
慕秋轻轻启唇,声音艰涩难辨。
往事在脑海里浮现,慕大老爷抬手捂着眼睛,不愿让慕秋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旷远的庭院里,唯有他惆怅的声音响起。
“当年旧事隐情颇多,牵扯甚广,就连我和你父亲都不敢再去触碰。不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去追寻真相,牵扯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中,平安度过余生。”
做长辈的,对晚辈的期许其实很简单。
平安喜乐即可。
然而事与愿违。
秋儿偏偏喜欢上了最不该喜欢的人。
不等慕秋说话,慕大老爷已平复好心情,放下了手:“但现在大伯父改变主意了,既然你想知道,那大伯父就告诉你吧。”
他被关在扬州暗牢里折磨,不见天光,那时他就一直在想,如果秋儿真的如他所想来到了扬州,那从今往后,她何时想要了解当年的旧事,他都会为她解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种超脱的勇气,所以,她若明知不合时宜,依旧要遵循那摸不着看不见却永存心中的道义,他便成全秋儿的勇气。
知道所有的事情后,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选,都由她自己做决定。
慕大老爷右手搭在冰凉的石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所有的事情,都起于建平三十七年的一场秋闱考试。”
建平,是当朝皇帝的年号。
夜空中,不知是哪家顽皮孩童放飞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
起风了。
于是孔明灯飞着飞着,越来越高,照彻夜空。
慕大老爷突然想起来,建平三十七年那天夜里,他站在浩荡夜幕下方,也曾目睹过这样布满孔明灯的场景。
***
建平三十七年七月。
皇帝感染风寒,重病卧床,昏迷不醒,太子奉命监国。
那时皇帝的身体情况非常差,他少年继位,当时已经是近天命的年纪,身体沉疴多年,早有大不如前,太医院的掌院在诊治之后,暗暗告诉太子,要随时做好皇帝醒不过来的心理准备。
所有的国事都压在太子身上,太子无暇分||身,便由皇长孙代父日夜在榻前照料皇帝。
礼部尚书来找太子,询问太子要钦命何人为秋闱主考官、副考官。
太子性情宽厚,不能算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但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
慎重思考后,太子任命老丈人张苍儒为主考官。
两位副考官的人选,太子交由礼部来决定。
京城中有传言,说慕家二小姐正在和皇长孙议亲。
虽然还没交换婚书敲定下来,但是京中还是有很多人都听说了此事。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在钦定副考官时,其中一位副考官的人选,礼部点了慕和光。
不过慕和光出身慕家,是曾经的状元郎,又在翰林院任职多年,确实完全有资格胜任副考官一职。
出完秋闱题目后,张苍儒、慕和光和另一位副考官江时就住进了贡院里,在批改完卷子后方才离开贡院。
贡院的待遇再好,也不如家里条件好。
从贡院出来后,张苍儒、慕和光、江时等人先进了趟宫中交差,这才出宫回府休息。
秋闱的排名用红榜张贴出去。
看完排名后不久,学子就闹了起来。
——有学子言之凿凿称,排在秋闱第十六名的贾天和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与贾天和同窗多年,绝不相信贾天和能考得这么好的名次。
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是科举舞弊!
自前朝出现科举取士制度起,每一次出现科举舞弊的情况,都会在朝中引起腥风血雨,所有牵扯进其中的官员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流言一传开,京城人人自危,礼部和朝廷开始彻查此事,贾天和在考场上写的策论也被张贴公示出来。
策论刚张贴出来,又有学子震惊发现,这篇策论压根不是贾天和写的,而是他从其他人手里买的!
再加上礼部调出贾天和以往的成绩,贾天和确实没有那个实力考出这么好的功名。
至此,已经可以认定,建元三十七年的秋闱考题泄露,有官员涉嫌科举舞弊。
其中最有嫌疑的官员,是——主考官张苍儒。
策论题目是张苍儒出的。
贾天和的父亲恰好又是张苍儒的门生。
而在秋闱前,贾天和的父亲又突然给张苍儒送了一份大礼。
这千丝万缕的关系,由不得众人不多想。
消息传到兵部,张苍儒脱下官袍,卸去官帽,三步一跪口呼冤枉,求朝堂能彻查此事。等他行至宫门时,双膝早已被粗粝的地面磨出血来,在他来时的路上拖曳出漫长而凄厉的血痕。
太子亲自去见张苍儒,与张苍儒密谈两个时辰后,当众力保张苍儒,命礼部继续深入彻查。
就在朝中乱成一片时,北凉举十万大军入侵大燕边境,一时连下大燕五城。
战火迭起。
容国公与其子临危受命,率六万精锐赶赴边境,将北凉十万大军生生逼退,被北凉夺走的五城再次收复,最后两国于山海关展开最终一战。
慕大老爷苦笑:“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山海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从逃出山海关的士兵嘴里,还原了整件事情——容国公与其子延误战机,致六万精锐战死疆场。”
孔明灯升至最高处,终于承受不住,化为一团火光从空中坠落,如流星一闪而逝。
慕秋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大老爷的下文。
她难以置信:“延误了什么战机,才会导致这样惨烈的结果?”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慕大老爷喟叹一声。
只因那时,慕家也自身难保。
“我身为副考官,不能证明自己完全无辜,所以刑狱司冲进了慕府将我带走关进了暗牢里。被关进刑狱司暗牢的人九死一生,你大伯母和父亲担忧我的安危,为了救我一直在外周旋。”
“山海关的战报传回京城,你母亲得知你外祖父和小叔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当晚就病倒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慕家常出帝师、大儒,是众所周知的文臣风流世家。
容家执掌兵权多年,乃百年将门世家,军中势力根深蒂固。
张家雍容至极,本朝两位皇后、以及现在的太子妃都出自张家。
这三个家族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哪怕这三个家族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这边,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年里太子的位置能坐得这么稳固,少不了这三个家族在背后帮忙。
如今接连出事,幕后之人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这是在废掉太子的所有羽翼。
幕后之人要除掉的何止是慕家、容家、张家!
他真正要除掉的,分明是稳坐储君之位多年的太子!!!
危机接踵而来,太子的能力受到质疑,民间出现了反对太子的呼声。
还有一本叫《桃花渊》的话本,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在京城里流传开来,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最常说的话题。
这本《桃花渊》,说的是一个姓李的富商坐拥无数家产,他偏爱自己的其他儿子,不喜欢才能平平又野心勃勃的大儿子。
有一日,李富商病重昏迷不醒,他的大儿子与大儿子的手下趁机侵夺家产,奈何东窗事发,导致了一连串的后果相继爆发,最后李富商终于清醒,查清自己昏迷原来是被大儿子下了药,用雷霆手段解决掉这些图谋不轨的人,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家产。
这本话本,谁都知道它是在影射些什么。
太子焦头烂额之际,不免又要分出心神,派人去查封这本《桃花渊》。
可是官府越是查封,这本书在私底下流传得就越火。
这场大戏的最高潮,是被太医院掌院断言可能要撑不过去的皇帝清醒了过来。
而这场大戏的落幕,是以无法洗清自己嫌疑的太子站在祭坛之上,如屈原问天般一问再问,试图用命保住众人。
可他保不住张家。
科举舞弊为天下士人所不容,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天下士人的怒火。
他也保不住容家。
六万精锐因容国公与其子战死沙场,几无生还。
他们背后,是六万个身披缟素的家庭。
这六万个家庭也需要朝堂给予一个交代。
他更保不住自己的妻儿。
家族倾覆,丈夫自尽,太子妃无法承受住这样的痛苦打击,以三尺白绫了断余生,追随太子而去。
皇长孙有这样的父亲,被贬为庶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是帝王仁慈,又怎么可能继续像以前一样荣光加身,受万万人敬仰?
从此以后,皇长孙依旧拥有着这世间最尊贵的血统,却不再拥有与之相配的身份。
最后,唯一平安的,只有被关在刑狱司暗牢里的慕和光。
可慕和光本就无罪。
所以这位性情宽仁的太子拼尽所有,其实什么都没保住。
徒劳无功一场空。
***
这些狰狞的、可怖的往事,汹涌向慕秋袭来。
多方势力角逐、牵扯、明争暗斗,并在局中厮杀。
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好像并不重要。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太子身死,张家、容家覆灭,是天大的好事!
慕大老爷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盖棺论定的结果,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
慕秋忽而理解了卫如流。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明知帝都暗潮汹涌,明知自己要面对怎样可怖的针对,他都要义无反顾回京城,赴这近乎必死的邀约。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在九幽深渊里日夜拷问着他的内心!
“砰”地一声轻响打断了慕秋的思绪。
有一只孔明灯残骸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到了院子里。
慕大老爷起身,踉跄了一下,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他的手臂。
站稳之后,慕大老爷轻轻拂开慕秋的手。
他慢慢走到孔明灯残骸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零散破碎的骨架。
一摸,满手都是灰。
骨架也碎得愈发厉害。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
眼里却布满泪水。
“十年前,戾太子头七那夜,我强撑病体赶去西山寺,在西山山巅放了整宿的孔明灯。”
“孔明灯映得黑夜亮如白昼。”
“可是等孔明灯坠落后,迎来的,却是更深沉的黑夜。”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太子下葬时,谥号便为“戾”。
慕大老爷慢慢站起来,在呼啸的夜风中张开了双臂,任由长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听袖袍猎猎作响。
“你当年的失踪不是意外,是人为。”
“拐走你的,是你的奶娘,她将你卖给了人牙子。后来人牙子把你带去了扬州,一路折磨你,你自幼本就娇生惯养,烧了一场,再醒来就把所有事情都忘了个干净。还好你养父查案时抓走了那个人牙子,并心善收养了你。”
在找到慕秋后,慕大老爷派人重新调查了慕秋走失一事,终于拼凑出了所有的真相。
慕大老爷缓缓说着:“你奶娘是在报复。”
慕秋隐隐猜到了:“她的亲人……是不是……”
“你没猜错,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死在了山海关里。”
慕秋心绪复杂,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
恨吗?
可谁又不恨。
宽恕吗?
她并非圣人。
痛苦突然从慕秋的脑海开始蔓延,一阵接着一阵的抽疼,慕秋疼得用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蹲下身来呜咽出声。
伴着疼痛一块儿来的,还有零散的片段。
那是被她遗忘掉的六岁之前的记忆。
“秋儿!”慕大老爷察觉不对,大步向慕秋走来。
可还没等慕大老爷走近,慕秋眼前一黑,生生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慕秋睁开眼眸,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卫如流。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睁着眼睛愣了许久,方才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慕秋身体格外虚弱无力,她努力了好久,才动了动手臂,拂过卫如流额前的发。
明明是很轻的动作,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慕秋沙哑问道。
卫如流可疑地沉默一瞬:“……你昏迷了两天,白霜找到我,我不放心,就悄悄潜了进来。”
慕秋:“……”
好啊,堂堂卫少卿,学武功就是为了潜入女子的闺房吗?
她轻轻掐了掐卫如流的脸庞,低声喊道:“卫江哥哥。”
卫如流先是一愣,旋即脸上划过诧异之色:“你想起来了?”这是她没失忆之前对他的称呼。
“我想起来了。”慕秋攥紧他的袖口,用力收紧,“我全都想起来了。”
卫江哥哥,这十年,你一定过得很痛苦很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