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婚后(冬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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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简的几个武士,被挤出了文士圈,他们懒懒打个哈欠。

    名士们和张行简客客气气:“张相,是否只要我们收手,官家真的不计较?”

    “张相,你帮我们家和女帝说一说——我们是被架上贼船,我们也不想谋反的。”

    张行简含笑,一一应下他们。

    沈青梧看着他平安出来,微微松口气。

    沈青梧扬臂就要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眸子骤得一缩:

    一道雪白电光划过天穹。

    闷雷声在此响起。

    雷声与电光照得张行简面如清雪,一瞬苍白无色。张行简不自觉地抬头,看着天上的雷。

    而与此同时,仍有一道雪光亮起——

    一把匕首,忽然从其中一个文士袖中掏出。那文士就站在张行简身后,等着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寒冷锋刃递出,他用力得面色狰狞,只全力除掉张行简!

    沈青梧大脑轰一下。

    在极短的时间,她眼睁睁看着那匕首扎向张行简,两名武士发现不对,却慢半拍,赶不过去救人。

    沈青梧想张口提醒,可连说话都来不

    及。

    沈青梧只来得及:“张月鹿——”

    只是看着那匕首,那么扎过去……

    闷雷下,张行简仰望着天雷,衣袍展扬。他听着那雷声,神魂在一瞬间凝起的剧痛感,让他的感官清晰无比。

    当文士的匕首递来时,当身边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张行简蓦地侧身,手腕外翻,掌心抵住那把匕首。

    雪亮的光,照得他眉目熠熠。

    文士发抖:“去死——”

    张行简回头,看向隔着长廊与石径的沈青梧。他抵住文士匕首的手掌滴滴答答向下落血,浸湿他衣袍,但他确确实实,反应了过来,没有被刺中要害,没有性命垂危。

    沈青梧周身冰冷的血,重新热了起来。

    沈青梧眸子森寒起来。

    她手中的伞向那个方向抛去,砸向那行凶的文士。本人随后而至,一掌劈下。

    --

    事后沈青梧想,那竟是她觉得自己一生中,最害怕的一刻。

    --

    谋反之事,在除夕之日,被解决。

    其他卫士们与他们汇合,人人喜不自胜,只看到张行简手腕上被包得层层叠叠的纱布,以及莫名出现的沈将军。他们不知道张行简怎么受的伤,只知道这次任务大体完成。

    接下来那些虾兵虾将,不足为虑。

    他们可以好好过一个除夕,明天再去追凶。

    沈青梧与张行简跟卫士们一同在青州过除夕,沈青梧拒绝和那些名士一起。名士们讪讪,辩解说他们不知情,然而沈青梧黑沉着脸,他们只好告别。

    沈青梧和张行简都没有提下午遇刺那事。

    夜里他们一起贺新年,然后相拥而眠。

    --

    沈青梧半夜听到了雷声,忽然醒来。

    她发现床边空了一人,张行简并不在被褥中。

    她披衣出帐,出了内室,被一阵寒意冻得哆嗦一下。

    她冷目看去:

    衣袍宽松的郎君靠着窗,坐在窗下独自饮酒。

    窗子半开,他一点也不嫌冷,就那么坐着。窗外白了一片,原是下了雪。飞雪沾上他眉宇、持着酒樽的手腕,飘飘然,他宛如仙人下凡。

    然而这是怎样一个奇怪的仙人!

    沈青梧注意到,张行简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中插了三根香。

    香气缕缕飘出窗,飘入夜空,香炉前摆了几盘水果、白饼、糕点。

    沈青梧:“……”

    沈青梧咳一声。

    张行简饮酒的动作停下,回头向她看来。对她的苏醒,他很惊讶,却只是弯眸笑一笑。

    张行简道:“你出来做什么?外面挺冷的,你快回去睡吧。”

    他懒洋洋:“莫非没有了夫君,你便睡不着了?哎呀,没想到我这么重要。要不我陪你去睡?”

    他又在用玩笑的口吻说话,沈青梧却不搭理,径直向他走来。

    她站在他身边,站在窗边,看到了窗外的雪。

    她此时此刻仍听到天雷轰轰声。

    但是她低头看闲坐窗下饮酒的张行简,他眉目平静,不见苍色……

    沈青梧道:“下雪了。”

    他颔首。

    沈青梧:“你不怕雷声了?”

    张行简笑一笑,再次颔首。

    他劝她:“你看,我的毛病治好了,你不必再一听到雷声就来找我了。你怀着孕,快去睡吧……我想再饮一会儿酒。”

    沈青梧长立不语,半晌,她道:“三郎,我不睡,我要你抱我哄我亲我爱我。”

    张行简:“……”

    他手中的酒樽被惊得差点掉地。

    他拄着下巴,惊愕茫然地看着沈青梧面无表情的撒娇——如果这是撒娇而不是威胁的话。

    他仰视的眼睛,与她垂下的乌黑眼眸对上。

    沈青梧俯身,从他缠着纱布的手中夺走酒樽:“三郎,下棋吗?”

    她并没有说有伤不能饮酒之类的话。

    张行简:“呃。”

    三更半夜,要下棋?

    沈青梧说:“你既然睡不着,我白日又睡得太多了,也没困意,不如你我夫妻,做上一局。”

    张行简不知她何意。

    他没说话。

    沈青梧:“不过,单纯的下棋,有些无趣。不如我们添些赌注吧。”

    张行简心想:原来目的在此。

    他笑问:“赌什么?”

    沈青梧:“你问我答的简单赌注,要诚实回答。我自然一向诚实,希望你也诚实。”

    张行简眉目一动。

    他此时已然洞察她的心思。

    下棋于他,胜负不过五五之分。私下并不好胜的张行简,与一个十分好强的沈青梧下棋,这个结局显而易见。甚至沈青梧一开始就相当于直接告诉他了——

    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愿不愿意说。

    --

    张行简愿意的。

    --

    他应了妻子这局棋。

    二人没有关窗,听着冬雷声,迎着飞雪,在漆黑深夜的一盏长烛下,将桌上摆的什么香炉、果盘全都换个位置,默默下这盘棋。

    这盘棋下了足足两个时辰,张行简才认输。

    他认输的那一刻,沈青梧眉目明显放松下来。

    张行简噙着笑,拄下巴看她。

    沈青梧咳嗽,坐端正。

    她坐在案头的另一边,微微倾身,一绺长发调皮地沾着她脖颈,打个旋儿。

    她非常认真:“张月鹿,我问你,你是否有一个心病?”

    张行简轻笑。

    他如今已经可以承认了。

    他点头。

    沈青梧:“你的心病是什么?换言之,这么久,你一直在害怕什么?”

    张行简说:“怕你。”

    沈青梧不明白。

    张行简:“怕你离我而去。”

    沈青梧:“我已发过誓,你不信我的誓言?”

    张行简微笑:“我信。”

    他轻声:“我就是太信了,才害怕。”

    沈青梧越发不解。

    张行简素长的手指伸出,向外指:“这是什么?”

    沈青梧扭头,顺着他的手,向屋外飞雪望去。

    整片屋宇浸在飞雪下,天地茫茫生雾。起初沈青梧以为他让自己看雪,但她顺着他的手看半天,顺着那还在轰鸣的雷声,目光渐渐上移。

    她看向暗灰天幕,看向那无边无际的天穹。

    她听到张行简一字一句:“我一直在等着天雷落下。”

    沈青梧眉目一跳。

    --

    十六岁的沈青梧的誓言,隔着漫长时空,在二人耳边响起:

    “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

    此夜此时,沈青梧望着张行简。

    张行简微笑:“梧桐,今天下午,在青州官署,那道天雷,终于落下来了。”

    --

    张行简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

    可是沈青梧对情感的执拗,逼得他去信她的誓言,去害怕她的誓言。

    她违背她的誓言,与他在一起。

    从那一刻开始,张行简心中万般欢喜时,伴随着万般惧怕。

    他怕那道雷,真的落下来。

    --

    雪花落在张行简睫毛上。

    寒夜中,沈青梧凝视着他。

    她听张行简轻声:“梧桐,自从你应我,自从你发誓自己要违背誓言,自从你我成亲,这一直是我的心病。

    “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那道雷劈下来。

    “我生怕一切时光都是我偷来的,一切时光都是我求而不得的幻觉。我知道你发誓有多狠,你问我是不是从来不信天打雷劈时,我从那一刻就开始信了……

    “我心中说,我就是要执着,我就是要沈青梧,我就是要勉强你和我在一起。我告诉上天,落雷先劈我,逼着沈青梧违背她誓言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博容死后……我大哥的死,让我更加怕誓言成真。

    “梧桐,婚后,你我不是从不讨论博容吗?一方面,我确实嫉妒他和你相处的那些光阴……那些光阴本是我的,是我自己不要,是我推出去的。另一方面,我大哥的死,让我恐惧誓言成真。

    “我从二姐那里听过大哥的誓言。我应付不来你们这种格外认真的人。我说,落雷先劈我,那上天会不会顺从我的意?它若执意要你来承担违背誓言的惩罚,我怎么办?”

    张行简目中浮起

    雾色。

    他笑一笑。

    成婚三年。

    有多幸福,他就有多不安。

    他有多喜欢她,他就有多惶恐。

    而忽然有一日,让他一直恐惧的雷,落了下来——

    “梧桐,我其实早已做好你我无嗣的准备,并对此做好安排。我一直觉得断子绝孙,是对我的惩罚。是我当年不理会你,让你去战场,让你身上落下病根。我和你好之后,我努力帮你调养,可我不知道调养得好不好……

    “你能怀孕,对我最大的安慰是:我好像偿还了你一部分。我把夺走你的一部分,终于还给你了。我弄坏了你的身体,但我终于重新养好了。我不欠你了。”

    沈青梧道:“我从不觉得你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的执念。你不必……”

    张行简摇头。

    张行简说:“你不明白,越喜欢一个人,越会为曾经的过失而痛苦。”

    沈青梧低下头。

    她伸手抚摸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渐渐感觉到一些欣喜:这个孩子,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在偿还过去的不平,是这样吗?

    她早已不怪张行简。

    但是张行简自己怪罪自己。

    而他此时这样说……

    张行简接着道:“下午那道雷惊醒我,闷雷声让我一瞬间周身骤痛,可是与此同时,正因为这痛意,让我发觉了有人想刺杀我。我一直害怕天雷的落下,但是这道雷,反而救了我的命。

    “它好像在告诉我——这不是惩罚。

    “梧桐,我觉得,上苍好像不在惩罚我了。它原谅我了,它接受我们的违背誓言了。”

    沈青梧慢慢转头,看向不远处桌子上的香炉、水果、糕点。

    她终于明白:“所以你三更天不睡,是在祭祀上苍,感谢他老人家?”

    张行简笑着点头。

    沈青梧脱口:“有病!”

    张行简只是笑而不语,任由她骂。

    可是沈青梧怎么骂得下去?

    她望着这个人雪白的面容。

    他用所有的心智来挽留她、怜惜她。

    沈青梧眼睛一点点泛红。

    他的眼睛也是通红的,只是看着她笑。

    他喃喃自语:“梧桐,我再不害怕打雷了。”

    --

    冬雷震震,飞雪漫天。

    张行简道:“梧桐,你过来,让我抱一抱。”

    沈青梧慢慢依偎过去。

    她靠入他冰凉的怀抱,被他敞开衣,被他紧拥入怀。

    沈青梧在他怀中抬起脸。

    一片雪落下,滴在眉心,张行简低着头,伸手轻轻擦去那片雪。他的手指却没离开,仍在她眉目间抚弄。

    张行简微笑:

    “有一首诗,若是男女对换,十分符合我此时的心情。”

    沈青梧道:“你若是念文绉绉的诗,我不一定听得懂。”

    他便只笑不语。

    但过一会儿,沈青梧催促他:“什么诗?”

    张行简手指落在她眉间,眼睛凝视着她,缓缓念道: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他袖子抬起,为她挡过窗外飞雪: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

    沈青梧从未听过这首诗。

    但是鬼使神差,她听懂了。

    她心里道:我也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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