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养一只小木鱼(2/2)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太好吃,槐树没忍住尝了一点点,不是伤心的味道,更不是紧张和恐惧。
意识到自己有一棵树,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有意义的、有一棵树需要他陪着长大,这件事让涉水而来的少年穆瑜很高兴。
只是十三岁的穆瑜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哭,他的这项能力不是被林飞捷封锁的,是被镜头——从小生长在聚光灯下,穆寒春的儿子、林氏的养子,随时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飞捷从不会庇护穆瑜。不如说很多时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灯光下,被数不清的镜头注视。
并非人人都不适应这种情形,总会有人天生为镜头、为荣耀、为刺激和兴奋而生,但这不是人之常情。
穆瑜不是这种被选中的人,他没能继承父母对挑战的无畏和热爱,也无法体会林飞捷描述的雄伟商业蓝图,他只是想做个有点厉害的普通人。
稍微有点厉害就行了,比如有点擅长做饭、有点擅长种树,有那么一点擅长开家长会和骑三轮车,擅长做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比如能和他的树做朋友,陪着他的树长大,一半变成叶子,一半变成有那么一点漂亮的花。
十三岁的穆瑜,二十三岁的穆瑜,都在为了这件事努力活着和长大。
……
荣野抱着高烧到浑身灼烫的男孩,一趟一趟地在窗边走。
地毯铺得很厚实,铁灰色的少年抱着他的小木鱼,用柔软的绒毯裹好,又让窗外清凉的雨后微风吹进来。
他把窗帘拉开,能看到外面那些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能看到隔岸的灯火。
这和穆瑜的记忆里不同,他的经纪人一向不准他吹风。有时候穆影帝闷坏了,悄悄扛着轮椅上天台去吹风,都要被严格的大榕树冷酷地抓回去。
他的树好像有一点紧张过度。
穆瑜记得,自己在十二三岁这个阶段,身体的确不太好,但也没差到会被一场高烧击垮。
毕竟他还在练习高山滑雪,学习赛车和驾驶飞机,这些极限运动对身体素质也是有基础要求的。
穆影帝决定稍微偏离一点反派部门的工作主旨,暂时不扮演少年的自己,先哄好他的大榕树:“我没事的,才三十九度五,别担心。”
“有事。”少年榕树闷声反驳,“你想哭。”
穆瑜:“……”
倒也不是太想。
毕竟好不容易老友重逢,高兴还来不及。
“我不难过。”穆瑜温声解释,“不伤心,也不害怕。”
荣野问:“你开心吗?”
穆瑜怔了下。
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稍一沉吟才点头:“开心。”
“很开心,谢谢你绑架我。”穆瑜认真地替十三岁的自己道谢,“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的树忽然收拢手臂,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穆瑜在发高烧,荣野的额头贴着他的,有种木质的坚硬和凉润。
……
穿书局的急诊室外,铁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窗户里被治疗的意识雾。
大槐树拎着竹筐,有点紧张地走来走去,把整个穿书局大楼都震得直晃。
“你真的想好了吗?”大槐树说,“要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认识过一棵榕树。”
学会了伤心的榕树沉默着垂下视线,握紧手里的一叠皱巴巴的信封。
“有些……孩子。”榕树说,“他,和他们,会做家人。”
穆瑜很喜欢孩子,做影帝的时候,就接过不少青少年咨询热线,对有
小朋友的综艺也来者不拒。()
榕树一直负责给他转交信件,可也有些世界,信件寄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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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不会写字,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听的不认真,忘了要放在树下的邮筒,也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树。
这些世界,荣野用这段时间逐个走过,能帮的直接就学着穆瑜的样子帮了。有些他帮不了,因为那些孩子和他的人类很像,气生根一碰上去,树心就会出现裂缝。
榕树是不适合跟人回家的,榕树天然排斥其他的存在,人类的谚语说,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
因为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所以后面也都错了。
这就像种一棵树,如果从根上就歪了,那么不论长得多高多茂盛,也都难免歪歪斜斜。
榕树很没用,没办法像杜仲树那样治疗意识的损伤,也没办法像槐树那样用花言巧语安慰人,去不了冷的地方,甚至不能开花,不能结榆钱。
比起一个朋友,他的人类更需要一个家,用来疗那些过去的伤。
“那也……不用连曼德拉卡都买了吧?”那棵曾经劝返过少年穆瑜的槐树探头,瞄荣野的购买记录,“这东西都足够改变一个世界的记忆了。”
曼德拉卡的效果,是让一个世界的人,集体忘记一件发生过的事,或是记住一件从未发生的事。
能改变整个世界的记忆的卡片,用到单独一个人的身上,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遗忘卡,全用给一个意识……等那团被大槐树用竹筐扣住的风醒过来,只怕连榕树的气生根须须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很固执,发现不对会把自己拆掉。”荣野低声说,“榆木脑袋。”
路过的榆树感觉自己受到了无差别扫射,当下就很不满意,撸起袖子要过来吵架。
心情正不好的榕树抡起气生根,盯上了那一脑袋的榆钱。
大槐树赶忙劝架:“好了,好了,你的人类醒了,我们快去看看。”
穿书局的医疗AI忙个不停,扛着电焊机和电钻埋头苦干,已经帮那个意识恢复了人类的形态。
专项遗忘卡也用了两张,AI正在测试穆瑜记忆中有关大榕树的印象。
“是老朋友。”穆瑜很轻松地从一百张榕树照片里挑出自己的树,“我们认识很久了,等他吃掉我,我就能帮他开一树花。”
AI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朝单向玻璃外看了一眼,又用上一张遗忘卡。
穆瑜依然能从一千张榕树照片里,一眼就挑出他的树:“是老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要帮他开花。”
按照大榕树的交代,AI掏空了荣野的存款,全换成遗忘卡,一张一张用上去。
……可榕树的确很了解自己的猎物。
穆瑜每次都能准确认出自己的树,最后一轮,连荣野都没能及时在铺天盖地的榕树照片里找到自己,他的人类已经用银线翻捡出一张照片。
() 直到那张曼德拉卡也被使用,穆瑜终于在听到“你的树”时,微微怔了下,眼里露出温和的疑惑。
荣野松了口气,把那叠皱巴巴的信封交给穿书局负责最终考核的AI,转身离开。
榕树回到自己的岛屿。
荣野用薅走的榆钱,埋头做一个不会送给任何人的榆钱枕头,做了一整个晚上,不小心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的时候,有人想动他的榆钱枕头。
暴怒的榕树差一点就要发作,气生根剧烈鞭笞地面,想要把不速之客扔出去,却在看清对方时愣住。
“是给我的吗?”穆瑜被落下来的叶子埋了,也就很随遇而安地躺在叶子堆底下,举起那个榆钱枕头,“我很喜欢。”
风过树梢,榕树僵在原地。
“这次对了吗?是这棵树?”负责3364498115656类物种登记的资料库AI抱着成分分析仪,跟在穆瑜身边,“您已经找了336449811棵树,我们的资料库快装不下了。”
穆瑜很有耐心,搜索范围很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棵被改造成机械树的绞杀榕化石。
那棵机械榕树也很喜欢穆瑜,还和穿书局申请,如果实在找不到那棵负心榕,他们S23号世界愿意永久收留这位造型师。
荣野:?
穆瑜笑了笑:“嗯。”
“这次对了。”穆瑜一眼就认出他的树,“他在等我回来睡觉。”
“怪不得这里有一个枕头,您还被叶子埋了。”
资料库的AI恍然大悟,严谨记录,并把话筒给大榕树:“请问是这样吗?”
荣野:……
……
是这样。
他一直都在等。
一棵古怪的、不准任何人上岛、等着枯萎死亡,骗自己朋友还会回来睡觉的榕树。
荣野不明白为什么,他想让穆瑜忘记自己,是因为伤心的树就活不成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是活着。
他拿这件事去问大槐树,大槐树笑眯眯地搓着树枝,一边“唉”、“唉”地叹气,一边答非所问地卖力推销槐花酿。
槐中世界的槐花酿一直卖的非常好,毕竟这可是连风路过都会忍不住去尝尝,然后被竹筐飞快扣住的神秘美酒。
大榕树把这个故事当做动画片的文字版,讲给正在发高烧,裹着绒毯吹着凉风的小木鱼。
穆瑜安静地认真听完故事,覆上铁灰色少年的胸口。
他轻声问:“还会伤心吗?”
“很伤心。”荣野低声向他的人类告状,“买不起。”
穆瑜:“……”
系统:“……”
有情可原。
毕竟大榕树的积蓄被遗忘卡掏空了。
这时候按理不太该笑,但穆瑜还是笑得咳嗽起来,他想好好哄他的树,正准备解释自己的心理年龄说不定已经凑够一百二十三岁,一朵小花却被放在他的手
里。
一朵用叶子拼起来、很笨拙地努力凑出来的小绿花。
榕树不会开花,这是自然规律,就像风就是不会停留、树伤了心就会死一样。
……
可最擅长花言巧语的槐树说,有种非常奇异的力量,能让一阵风在听见“你的树很伤心”的时候,忽然就被一个全是窟窿的竹筐扣住。
这种力量能让伤心的树不死,能让流浪的旅人回家,能让比榆木脑袋还笨拙的大榕树在几万片叶子里挑出颜色最淡的嫩叶,开一朵浅绿色的花。
气生根敏锐地击落一只蚊子,把窗帘拉得严实,连偷窥的槐树小树枝也严严实实挡住。
“我想和你一起。”荣野抱着他的人类,低声道歉,“我犯了很多错,越错越多……我想和你一起长大,一直都想。”
他怀里的少年仰起头,干净的黑眼睛澄透温柔,透出一点点同样很生疏、遗忘了很久的隔岸灯火。
那双眼睛里慢慢沁出笑,但只是片刻,就忽然闭严。
“是十三岁的宿主想哭!”系统早准备好了解释,立刻举着小旗冲出来,“十三岁的宿主很想哭,按照反派部门的规定,宿主得完成这个任务!”
做影帝的当然不会不擅长掉眼泪,极限状态下,穆瑜可以按照要求,精准控制眼泪的数量、速度和落点。
但这种时刻依然还是罕见,那朵被好不容易做成的淡绿色小花,软软地藏在他的掌心。
河水拍岸的温柔声响,又好像慢慢涌起来了。
从那条河回去,少年的穆瑜跑去找过他的榕树,仰着头问:“我们是朋友,对吗?”
他的树用小树枝砸他。
少年穆瑜被砸得捂脑袋,眼睛却弯起来,又接着说:“我们要一起长大,我教你开花。”
他的树继续用小树枝照着他砸,大概是提到了学不会的内容,很有些恼羞成怒,一下砸了好几根。
十三岁的穆瑜收好那些小树枝,单方面和少年榕树的气生根拉钩:“我有家了,以后这里是我的家,我每天都回来睡觉。”
……
荣野盘膝坐下来,榕树的虚影铺天盖地,严严实实隔开周遭的一切。
演技相当精湛的顶流影帝,到最后也没能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被榕树抱住的男孩只是仰起头,润泽的黑眼睛里盛着笑,明净温柔,却又有格外放松的倦意不加掩饰地涌出来。
筛选过336449811棵树,重新找到自己的那一棵,这事即使在穿书局也是个相当离谱且震撼的壮举,不少AI和任务者都试图打听详情。
但当时的确没再发生更多的事——至少在榕树的岛上,什么事也没发生,穆瑜只是和他的老朋友叙了叙旧。
是在离开那座岛很远,完全不会在被榕树感知到的地方,穆瑜对随行的AI说要休息一下,然后就那么倒下去。
AI吓坏了,连忙上去扶:“您还好吗?需要我帮忙吗?”
穆瑜按着右膝,冷汗渗出来,半旧的合金手杖跌在一旁。
“您的连接有误,难过不能转成疼痛……也不是不能,但不能这么转。”
AI举着情绪探测仪,急得团团转:“您可以选择和您的树吵一架,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人和人、树和树都可以吵架,所以人和树也可以吵架……”
他们都以为穆瑜是会直接扛着电锯去教训他的树的。
穆瑜只是慢慢摇头。
人和人可以吵架,树和树也能,还可以薅叶子和榆钱。
但人和树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的树会伤心。
穆瑜一直没有和他的树谈过这些事,只是像过去一样,继续去榕树下睡觉,继续讲遇到的事。
榕树的气生根被他重新种在自己身上,那些旅行的见闻充作养料,经年累月,慢慢养好一棵伤心的树。
十三岁的穆瑜闭上眼睛,严格按照少时的人设,在他的树怀里团成一小团。
“从现在起,我要不理你三分钟。”
小木鱼告诉他的大榕树:“我有一点生你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