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目窕心与(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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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月光忽然倾入殿中,宋澜扶着冰冷的金雕,侧头看见落薇掩了殿门,走到了宋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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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便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系,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目光穿过葱郁的芭蕉叶、穿过萧瑟的梅园、穿过春日所有飘着花瓣的红墙甬道,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就会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

    落薇握住了宋泠的手,朝他看了过来。

    她不曾见过他的歇斯底里,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就算是当初她在谷游山上坦白时,宋澜也不曾露出过真实的自己。

    今日死期将至,他终于弃了先前所有的伪装。

    “他为何如此信你?”宋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落薇,放缓了口气,“你为何不曾对他生过怨?你可知晓,发觉他活着,都不如发觉你仍站在他的身边更让我痛苦。他是天之骄子,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我却什么都没有,费尽心力讨来的,都是你可笑的怜悯。”

    “因为你从来不曾像他一样爱过旁人。”

    落薇静默了良久,才仰起头来,轻声答道:“你不曾爱过,不曾爱过我,也不曾爱过这个天下,今天我才发现,或许你连自己都不爱,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对自己的怜悯。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就是你的注解,你从书中学来的是什么、从他身上又学来了什么?已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你就是那样,高居云端的、永恒的,肉食者啊。”

    “我看到的是他的不足!”宋澜一哂,“史书中早有胜利者写了定论,为君,要做天道一般的主人,他不需要‘爱’、不需要德行,他只需要铲除一切挡在前路上的障碍,利用一切对统治有用的东西,善恶不论、是非不论、好恶不论、取舍不论,仁义和痴情,都是他登天的阻碍。我虽做得不够好,却比他好得多,今日一切,也不过是你们棋高一招罢了!”

    说到这里,他便朝宋泠怪异地笑起来:“你这么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同我又有……”

    宋泠打断了他的话:“说到这里,你先前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权谋,身死小人手,也能从无间地狱拖着残破身躯爬回来。因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赏月,身在乌涂中,也要挣扎着开天下最清净的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杀不死我。”

    “我还要谢你,谢你和玉秋实叫我明白,此物也不是一文不值。权术若用于守护,自然不会如此不堪,它能守人,便能守道。你本来也有机会的,可惜你为君以诡,怕是永远也悟不到了。大厦倾时,便是天人共诛之,缥缈史册,三千朱笔,早为你写了你的结局,你既读过,可能看见自己的下场?”

    宋澜跌坐在龙椅上,笑道:“成王败寇,安会瞧不见?可直到这一刻,我也不曾悔、不曾痛

    ()    ,纵然黯淡无光,注定湮灭在这黑暗的永夜,我也该拼尽全力,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哪怕、哪怕只擦出了一瞬的火花,于我而言,那便是永恒的、灿烂的、华美的一生。你们在意之人的鲜血,才是我的注脚,做肉食者,总好过做草芥。()”

    他眼睁睁地看着落薇与宋泠挽着手,离开了昏暗的乾方后殿。

    “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云上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回燃烛楼那个地宫当中,然后封死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瞧你,也不会记得你——我不该来问你,因为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你既死不悔改,你我之间的骨血亲情,便尽于此地,当年我流在地宫中的血,便是对你最后的赔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便在亘古的、从太初到永劫的孤独当中,忏悔和死去罢。

    宋澜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着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挤出一串哭声,或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

    月初之时,没有月亮,连如勾的弦月都没有。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侍卫将他头顶的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

    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

    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

    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

    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

    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

    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

    五哥?

    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

    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

    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

    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

    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

    ()    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

    “殿下不要害怕。”

    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

    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

    既然做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

    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

    那是他被激得气血上涌、一剑洞穿成慧太后前胸时,她扑上来贴在他耳边的言语。

    “你们的……军队……打过塞明河前,娘也有兄弟姊妹……若不是他们都命丧胤人的兵刃之下,我何必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我的一生,都毁在你们胤人手中,幸、幸好……”

    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仿佛淬了毒汁:“对了……你猜猜,是叫带着厄真血脉的孩子篡了大胤的江山更好,还是叫同胞兄弟反目成仇更好?”

    他松开手中的剑柄,茫然地道:“你说什么?”

    她却落下泪来,如同抱着珍宝一般叠声唤他:“我说,子澜,子澜,你猜猜娘当年杀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皇后的?看见你的贵妃抱着孩子时……我一下就想起了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不知他会不会……”

    宋澜摇晃着她的肩膀:“娘,你在说什么!”

    可她气息渐弱,已在他怀中失了生息。

    “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

    这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宋澜趴在阴冷的稻草中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来。

    “我身上流着的,是厄真的血,”他自言自语地道,“下贱的蛮夷血脉……这都是你留给我的……你在来到皇后身边之前,还伪装边境女子,向许多人哭诉过你的家破人亡……你眼光不错,这群人里……玉秋实得了爹爹重用,他当初挑我,也是想到了你的缘故罢。”

    “不对,你这样不择手段……说不得我根本不是皇家血脉,是你骗了爹爹……哈哈哈……你骗了爹爹,我、我……”

    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宋澜伸着手,吼出了方才没有对落薇和宋泠说出的话。

    “阿姐……阿姐!哥哥……”

    无人应答。

    在靖和五年夏日最后的夜晚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缥缈的蝉鸣。

    随即便是永恒的、飘零的死亡和孤寂。

    *

    落薇抱着国玺,与宋泠一起从殿中缓缓往外走去。

    宋泠见她垂头不语,便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

    错。”

    “我知道,”落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渺远,“我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时候,我入宫时带了礼物给他,他晒干了梅花还赠,躲在一棵海棠树后,说‘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时候阿淇和宁乐都没有死,兄长和随云也没有,皇宫是春天,那么烂漫的、蹉跎的春天,我跟你也是这样,携手走过摇曳的树荫。”

    年少得连“失去”二字都不知如何书写。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

    ……

    靖和五年夏,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次为六月初一日,上吉。

    方鹤知于乾方正殿前宣读高帝遗诏,立皇储君承明皇太子为帝,有玉秋实手书及当年先帝早早的托孤诏书为辅,百官信服,始知戾帝之阴谋,举世唾之。

    宋泠持国玺受封登基,改元宣宁,仍立苏皇后,使其同受嘉礼、二圣临朝。

    一后嫁二帝之事在民间流传许久,只是此后二十余年,帝再未纳妃,常遣苏皇后摄政——大抵是连史册都能记载下来的深情,况且二人又有少年婚约、年少之谊,天下爱才子佳人的美谈,不难猜出苏皇后当初卧薪尝胆的初嫁缘由。

    不过这些都算是后话。

    宋泠登基之后,第一道诏令便是急催刺棠案重审,在守城战胜后的一个月中,五王宋淇、杨左刘三人及后续牵连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相继沉冤昭雪,汀花台金像被熔铸之后,重立了一座“甲辰为金天冤案招魂碑”。

    第二道诏令,号四方诸侯入京勤王,汴都城门闭锁一月,以防厄真人的反攻,毕竟乌莽领兵驻扎在了离城三十里处,随时预备着再度攻城。

    第三道诏令却出乎人之意料。

    新帝初初登基,便下了罪己诏。

    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

    于是诏令流传,旦夕之间人便知晓,当初镇守北境的叶氏三公子在刺棠案中以身相殉,新帝在他冢前立誓,有朝一日必为叶氏翻案。

    纵然他知晓真相之后,发觉此事大损皇室的颜面;纵然叶氏只余下军中的二公子一人,而这誓言只有他和死去的人知晓。

    一诺千金之重。

    叶老将军追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拜平远侯,入太庙安葬。被加叛国嫌疑的少将军叶堃拜忠义侯、镇军将军,立碑平城边缘,使边境百姓永颂其功。

    三公子亦加金紫光禄,二公子在军中受封,战罢即回城谢天恩。

    诏令颁布那日,离汴都不远的官道之中,常照从箭矢加身的噩梦中骤然清醒。

    从当年惨烈的平城之战中同他一齐生还的唯一一个兵士,面色惨白地冲进了他的军帐,手持一封烫金诏书。

    见他醒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泪流满面地在他榻前跪了下来。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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