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君山焚尽(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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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鹤知自承明皇太子当年引兵灭了杀人祭鬼教后,便称要为挚友择选墓地,请辞南下,随即回了许州老家。甘侍郎从天狩三年开始称病不出,只在册封皇后时现过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国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现在御史台前,波澜不啻投石入水,顿时在太学当中掀起千层浪来。这下连上首几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凑在一起低语,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许澹则听见有人低声道:“甘侍郎原是皇后的恩师,为她撑场面也是情理中事……难为他们还请来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

    能证明‘他’的身份罢,况且有人说,他同汀花台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说他便是先前那位谄媚上意的……”

    而前来报信的小厮还没有说完,他上气不接下气,在众人催促之下,才饮了些清水,接口道:“……将两位大先生请入乌台中后,他、他突然派人在‘御史台’三字的匾额之下挂了一张素宣,那张宣纸可大极了,踩着椅子才能够到头。不知谁为他寻来了些朱红的墨,他润笔之后,在那宣上写了一首诗,我来时,才刚写完第一句。”

    众人奇道:“是什么诗?”

    那小厮回忆着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写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西有万岁山!”

    他写的是《哀金天》。

    嘈杂的太学正堂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小厮不懂,但见众人神情复杂,便打了个千儿,飞快地离去了。

    许澹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打量着众人的神情——他大抵能猜出这复杂神色中的不言之意,今日来到太学中的人,便是当年在御史台下齐诵《哀金天》的那群学子。

    谁不曾为悼念太子作过诗歌?

    谁不曾为那桩牵连甚广的血案添过一把火?

    谁能在这样的关口认下他的身份,敢坦诚地告诉众人自己当年受到了蒙蔽?

    况且时辰已晚,现在承认,还等同于告知天下,他们从不曾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悼念过那位黎民百姓交口称赞的皇太子,当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趋炎附势,不过是为追名逐利寻一个舞台。

    求诸人易,求诸己心难。

    就算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没有昨日打着承明军旗的军队,便没有今日的汴都。

    直面自己的不堪和过错,还是太过痛苦了。

    宋澜当年逼迫宋枝雨写下《哀金天》的时候,就是认准了此事。

    赌的都是人心罢了。

    许澹忽而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烧灼起来,烧得他面红耳赤、越来越热。

    火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军攻占的苍澜县,幽州第一藏书楼中,众人四散奔逃,他尚还年轻,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催促他快逃。可回头看了一眼满楼书卷,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抱住了一侧的水缸,拼尽全力,将它泼到了逼近的火焰之上。

    “我知道你守的是什么,我心中也有一座藏书楼,你的心中呢,许大人,你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按捺不住地向堂前走去,越走越快,仿佛走慢一步,他便会被当年的火燎到衣角。

    一口气走到门前,他伸手扶着门框,转过身来,忽而高吼了一句:“诸位——”

    众人投来惊愕的目光。

    他平素不擅交际、不擅言辞,不知为何,今日却如同被附身一般,痛痛快快地将心底的话颠三倒四地倒了出来。

    “我是一个长在边地的人,科考之前,从未进过京。我出生的地方,放在幽州尚属偏僻之地,

    可就算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也有人知晓承明殿下的名字。()”

    众人原本对他所言不屑一顾,但见他言语颤抖、双目通红,不免肃穆了几分。

    “我与殿下是差不多的年纪,我十二岁时,他受封储君、恩泽天下,可他和天子,实在离我太远太远了。直到我十五岁,村里的老人喜气洋洋地归来,说在皇太子殿下的坚持之下,边境终于重开了互市,我们再也不必跋涉十几里路以物易物、舍近求远地取水了……后来,这个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多,因为他、因为先帝的仁善,我有书可读、有安稳的日子可过,甚至远赴千里,站在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殿堂之中。▎()『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颠三倒四、十分含糊,也无暇顾及旁人能不能听懂。

    “还有皇后娘娘……就在前几年,北境重燃战火,叶家没落之后,边城被劫掠、屠杀,十室九空、血肉捐于草野,皇后娘娘将镇守汴都的国朝上将燕老将军遣去边疆,在那个满目荒凉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来北军秋毫无犯,偶尔燃起硝烟,也会倏忽而散——倘若她真的有心篡逆,何必将自己最大的助力送去边境?”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昨日战时,汴都军力不足,连陛下都预备弃城而去,若非这两个人率兵回来相救,汴都今日必然如同边境被屠戮的城池一般血流成河!那位击鼓的女子已说得清清楚楚,张平竟大人在、甘侍郎和正守先生也在,就算诸位心中有百般盘算、有滔天惊疑,先走到那座高台之下,向洛中丞要来那张诉状,仔细读上一遍再做决定,有这么难吗?诸位为何踌躇不前,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能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他真的不可能还活着,还是诸位宁愿他没有活着?”

    许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他不知自己是被怎样的力气驱使,只觉得这些话必须要说,它们积攒在他的胸口,被烧得滚烫,若不能宣之于口,恐怕他将受烈火焚身。

    “你们当中,当真没有人真心为他写过悼诗吗?没有人感念娘娘这些年来的苦心,记得当初殿下治蝗灾、兴水利、除鬼教的功绩吗?你们没有人是杨衷、左臣谏和刘拂梁的好友,没有人同五大王把酒言欢过吗?若一切都是真的,汀花河上、御史台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冤死的亡灵,他们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也是被蒙蔽的可怜人,难道不敢为自己求一个真相吗!”

    言语坠地,堂下鸦雀无声,许澹掩袖擦拭,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顾不得自己的失态,转身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太学,往人声鼎沸的御史台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念叨着:“我是修史的人,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就算你们不去,我也一定要去。

    他走后不久,堂中忽有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母亲,当年就死于鬼教之手。”

    他如同神游一般追着许澹离去,何仲踮脚瞧着许澹的背影,忽然想起点红台前,自己曾说“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

    原来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谕,晴明,亦是因故人归来。

    ()    他如梦初醒,一跃而起:“许兄,等一等我!”

    ……

    宋泠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五壶。

    御史台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写字的时候,偶尔回头,便能看见遥远的汴河上、汀花台孤独的阴影,他的金身被封印在陈旧的往事当中,连带着一些本不该屈膝、本不该枉死的灵魂。

    他想起资善堂夏日的午后,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听落薇说他在沉眠,便没有进门,两个人站在漆园木窗前,声音与蝉鸣交织。

    宋淇兴高采烈地低声炫耀:“阿姐,我昨日写了一首新诗,被好几个先生夸了一通,拿来给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道:“甚好,先来给我瞧瞧——上回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在京中流传甚广,叫我大长颜面,今日我特地做了顶顶好的冰碗谢你……”

    还有余晖布满天际的傍晚,他与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在丰乐楼中饮酒。

    虽说皇储君不该私下结交士子,但他实在喜欢这三人的文章,丰乐楼中偶遇时更觉有缘,便应约醉了一场。

    席间,他们聊为政、聊理想、聊抱负,开怀之后,他还得知,这三人都出身荆楚、两广等杀人祭鬼教风行之地,少时饱受其苦。他听着那年轻而真挚的感谢声,深觉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甚喜洁净,不知为何能同性情豪放的左臣谏交好。醉后左臣谏抱着他,险些将秽物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着杨衷痛苦不堪的神情,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刘拂梁为人腼腆,酒量却好,这二人东倒西歪之时,他添茶的手都没有抖一抖。

    宋泠见刘拂梁眼下乌青,打趣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辗转反侧?他怔了一怔,小声道:“殿下见笑,我、我快要娶亲了,是恩师家的女儿,这些日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我便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

    ……

    宋泠背对着街道,听见远方传来逼近的脚步声。

    他抬手拭去了眼角漫出的一丁点水痕,仰头看天,夏日晴方正好,万里无云。

    裴郗将他从那把椅子上扶下来,他沉默良久,缓缓转身看向台下簇拥的白衣士子们。

    那封诉状已经在他们之间传了一遍,此时众人都深深地垂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泠的目光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脸,在其中看见了愤怒、愧悔和伤情,他苦涩一笑,忽从袖口取了个火折子,蹲下来,将那首他刚刚写完的、远瞧如鲜血淋漓的《哀金天》点燃了。

    火舌舔舐而上,迅疾地吞噬了易燃的宣纸,在火焰烧灼的声音当中,离得最近、将他所有动作尽收眼底的洛融先忍不住跪了下来,含泪高呼了一句。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许澹毫不犹豫地掀袍跪了下去,连带着他身后五十三名文臣士子、太学诸生。围观百姓传看着玉秋实在赴死之前留给宋瑶风的血书,只觉惊心动魄,抬头再看,日头正烈,将台上之人笼罩在一片耀

    目的日光当中。

    于是御史台前众人伏身,呼声惊动了半个汴都城。

    “皇太子千秋无期——”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

    落薇听完了周雪初的转述,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笑着爬起身来,轻声吩咐道:“叫宫人来再扫一遍乾方殿,等候诸位大人来罢。”

    御史台离皇城很近,离乾方殿亦不算远,周雪初来时没有掩上殿门,于是此处也能隐隐听见远方震天铄地的问安声。

    宋澜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金阶上,晃了晃脑袋,那声音却挥之不去。

    他感到头晕目眩,连嘴唇都有些发白,身下的黄金铸成的阶梯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听见落薇的声音。

    “你以阴诡立身,我偏要以道杀你。”

    是在回答他方才那个“为何不杀”的问题。

    落薇走到了他身前,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带着尖锐的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装得那样好,到最后你都信了。其实只要一刀,我就能结果了你,无数个夜晚,躺在你的身边,我几乎忍不住要动手,但那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少时读书,读到兰艾同焚四个字,我觉得不屑——高洁之物,该是焚身都不愿同艾草焚在一起的。”

    “一霎的清醒,让我坚定你不能这样死——某年某月某日,大胤昭帝死于刺杀,这样的记载,太叫人不甘心了。我不仅要杀你,杀你的肉身,我更要杀你的身后名,叫你死在你亲手堆出来的舆论中,在青史简中遗臭万年。”

    “你这么怕自己不得好死,登基便给了自己一个‘昭’字为号,可我为你想了一个更适合你的,你来听一听——某年某月某日,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谥号,戾——不悔前过。”

    “你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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