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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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觎尚未公然篡位,官号上还延用旧称。相比之下,对簪缨称的这声女君,便耐人寻味得多了。

    簪缨身姿秀丽挺拔,坦然受拜。

    眼前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见过的,她著着那身海棠红衣款步行至殿阁中央,目光笃沉,声音清朗,对众人道辛苦。

    “先生们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来旁听诸位议事,不必拘束。”

    她转望徐寔,“军师,城中今下情况如何?”

    卫觎听她开始问政,踱步自去案上挑拣了一卷册子,漫然翻看起来。

    徐寔听到簪缨第一个问的是自己,心思微转,挑重要的事禀报。说完后,又笑道:“其实徐某只管军政,这些文政,沈,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缨知道,但徐寔是大司马帐下的首席军师,她理当先问事于他。

    她的目光这才投转到沈阶身上。

    后者敛眸上前一步,对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补充。

    簪缨听下来,洛阳如今在晋军的看管下暂且太平,北魏来不及逃逸的宗亲与贵族已集中看守,中间门发生过几次余党劫人闹事,当日便被北府军围剿严审,是死灰难复燃了。

    百姓对于胡人政权的倒台,倒不如达官贵人们惶惶终日,没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这全赖于徐寔在军队攻破城池的次日,紧跟着施行了几项惠民之策,平头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践,自然没二话。

    每日还有心情热闹地议论着簪缨这位“佛子”的风闻逸事。

    洛阳门阀还是老一套,又觉得卫观白和唐子婴名不正言不顺,上赶着投诚掉价,又一边暗暗和卫崔嵬座下收揽的寒士团体叫劲。

    沈阶禀事一如既往地条陈缕析,繁简得当。

    簪缨得其大略,点点头,定睛看看他的脸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阳也未休息着。”她目光下望,“腕子还是要养,誊写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药可在按时服用?”

    她从一进阁来便问公事,气度虽谦和平易,却无喜愠之色。这让阁中熟识簪缨的人肃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见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张美若仙姝的脸,只觉女君渊雅冰深,不可度量。

    这还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关怀之色,此语一出,众人的目光瞬间门齐聚在沈阶身上。

    唯有沈阶心知肚明,女郎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那种没有芥蒂的自己人间门的关心,已有天堑鸿沟之距。

    他神色平静地回道:“谢女君与大司马关怀,葛神医妙手,阶敢不惜身,药方皆在按时煎服。”

    “那就好。”簪缨点点头。

    “坐下谈吧。”这时卫觎撂下手里的卷宗开腔,目光看过去,将簪缨往上首让,“你不坐,他们都不敢坐。”

    大司马一说话,阁中的气氛刹那间门谨肃了几分。

    簪缨顾望四周,“你们坐,我等卫公……”

    才说到这里,阁外传来一

    声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来了!”

    簪缨闻声知人,一缕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转身,只见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灿金蛇纹锦袍的檀棣大步赶来,他身后因脚力不及没能占个头筹的卫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搀,姗姗随后,也是满面笑意。

    “阿缨见过舅父,舅父这一向可好?”簪缨笑着迎出。

    透过舅父,她对上卫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顿一下,连声音都轻几分,叠手福身:“阿缨见过卫伯伯。”

    适时卫觎来到她身边,闻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头子,仿佛对方捡着个天大的便宜。

    凭空降了一辈的卫崔嵬错愕一刹后,心头大畅。

    之前卫觎托葛清营给他诊脉,葛清营看过后,道老人身体康健无碍,非无病,且体内气血充壮远过于同龄辈。由此可见,卫觎这副强健的体魄除了后天淬炼,很大程度上也是遗传了父亲的先天之本。此时卫崔嵬一见簪缨,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视一别两载的少女,满怀欣慰。

    “长高了,愈发肖似尊侯。”

    簪缨笑言:“蒙伯伯夸奖,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长青,老而弥坚,更胜当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卫崔嵬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儿脸上觑,隐含几分炫耀之意。

    卫觎懒得理会他,看向檀棣,毫无包袱地叫了声:“舅舅。”

    檀棣板着脸色,好小子,装得忒像下手忒快了,这是给他添辈吗,这分明是给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着这个心思,当初阿缨要跟卫觎去京口的时候,他就该——他也拦不住!

    檀棣越想越郁闷,簪缨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减了,阿缨在外时时惦记您呢。”

    八面玲珑的小滑头。檀棣低哼一声,侧目而视,她能天天惦记着谁,还不是这个捷足先登的卫家小子。

    可面对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这样个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宠爱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气,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缨的小手,观察她神采气色,话音出口,竟有几分哽咽,“罢了,我娃儿没瘦就好。”

    簪缨此时比起几个月前见到檀依时,两颊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这向西的一路都被卫觎养回来了。

    她安慰舅父数语,看向檀依。

    “表兄的伤,养得如何了?”

    檀依带人破坏江南水军的事,簪缨已经听说了。

    犹记得她闻听此事时的震惊,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

    簪缨隐隐地感觉到,檀依做这件事是为了她,若檀从卿当夜真出什么事,她不敢设想后果,更不知到时该怎么与舅父交代。

    檀依却是坦荡一笑,道声无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们有公事商谈,见簪缨安好便放下心,叙过寒温,自觉回避。

    簪缨留人,“从卿熟悉江南战舰之事,不妨留下一起听听。”

    她如此说,檀棣便挥挥手让长子别见外了,自己同

    卫公告辞一声,乐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让年轻人折腾去。若将来还有机会见到江东父老,檀老板也有资本与人吹嘘,咱也是住过皇宫内苑的人呐。

    *

    簪缨扶卫崔嵬入阁,一阁子文僚见到卫大儒,皆掸袖叶揖。

    人的名树的影,卫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渊博学识还在,依旧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为“登龙门”。

    这些人中,只有近日来佐理卫公开坛授学的沈阶,有资格称他一声老师。

    卫崔嵬本人没有架子,令诸人不必多礼,让簪缨于上座。

    簪缨谦让长者居上,卫崔嵬慈笑摇头,簪缨又让卫觎。

    卫觎没这些繁文缛节,牵着簪缨与她同坐上首,卫崔嵬便落座在侧旁特意搬来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为徐寔,余者皆依次落座。

    “两年不见,阿缨将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啊。”卫崔嵬眼中望着这气度焕然,神采秀绝的女郎,怎么看怎么喜欢,连儿子对他的冷淡态度也不觉得伤心了,笑眯着眼问,“你是如何联合那里自立为王的堡坞主的,同伯伯说说。”

    卫觎皱皱眉,簪缨却是个最有长辈缘的,含笑耐心回答。

    卫崔嵬听得连连赞叹,又问些青州事务,簪缨择本舍末一一说来。

    上人说话,阁中的先生们没有插口余地,便都静息听着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话语声。

    也是趁此机会,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详细了解到女君治青的细情。

    征兵护境、合堡并坞、浚渠引水、放粮开庠,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听得他们心潮为之起伏,在底下交换眼色,心里对于这位女君的观感又有一层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卫崔嵬感慨最多,“阿缨啊——”

    卫觎终于将手里的青瓷盏撂在案上,卫崔嵬声音跟着一滞。

    簪缨见老人神色讪然,不赞同地悄悄碰了下卫觎手背,卫崔嵬却识趣,不再烦叨了,转而笑呵呵拈须道:“说正事、说正事。”

    “阿缨,你借助佛门声势入洛,是一着无理妙手。”老人看着簪缨,“北朝佛教兴盛,连络甚广,你以此争取名望是一方面好处。且佛门向来有个说法,‘沙门不敬王者’——但他们敬你,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又有顿悟与渐悟两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风的教义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求顿悟,学得成佛’。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说法,与坊间门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你们手里有刀笔吏,有莲花舌,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对你和觎儿在北方立住根脚,无往不利。所以我说,这着棋看似无理,实则是无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为卫崔嵬玄学儒学双精,该是排斥渺然玄虚的佛教,没想到,他谈起佛门典故来同样信手拈来,且着眼处高远独到,鞭辟入里。

    其中有些见地,是当初严兰生都没有设想到这样深的。

    好在簪缨之前为了寻找佛

    睛黑石,在佛经上下过苦功夫,经他一点拨,立时便想到,沙门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别,僧人见君王不拜,见双亲不礼,是因为皈依空门者六根清净,不再以俗世名教礼法为约束。

    但这种规矩,无疑会触到为君者的底线。

    所以历来统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纳佛教在国朝发展,便要力图调合佛教与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让中土存在一片视王权于无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时,卫觎转动视线瞧着她。那只小巧白润的耳垂上,坠着只金缕线玛瑙耳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晃。

    沙门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么夷夏之别、僧俗之辨将在她身上得到统一。

    这是千百年来前所未有之事。

    沈阶与傅则安对视一眼,以二人为界的身后文僚,关注点却放在了卫老先生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头皮发麻。

    虽说这中原未来的共主就在卫大司马与唐娘子二者之间门,这是无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个不宣上,卫公如此平常就把话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轻声开口,打破阁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马这些年杀伐疆场,尸山里来回,枭敌首、筑京观的事都做过,野有凶名,是南北两朝不争的老生常谈。

    唐娘子的仁名义举是场及时雨,正好能与大司马成为恩威并济的互补。

    “然而……”徐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双刃剑。”卫觎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儿知我!”

    卫崔嵬目光矍亮,讨好一笑,换来卫觎老大不耐烦地撇下眉头。

    簪缨怕他欺负卫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卫伯伯与徐先生的担忧,借势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国这套理论大肆传扬,对庶民、工商、士人各个层面的冲击都难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诸己,皆求诸神,不事生产,消极度日,无异一场灾难。也恐怕引来有志之士的反感与抵抗。”

    年轻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纵此事,待急务解决,必清佛门。”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西阁上下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佛寺泛滥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将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阳梵钟香火,永不会盖过乾坤清朗书声琳琅,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她从一开始便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谓佛子,不过是一个过渡的踏板,她不会迷失在信徒狂热的追捧与虔诚的膜拜里。

    若说对不起昙清释绪两位方丈,那也算大家愿打愿挨,纵使说她恩将仇报翻脸无情,她也认了,总之船到桥头时,容不得他们不往直里行。

    她不戕害佛门教徒,愿意给真正的礼佛人一方净土,但那条平衡僧俗的界线,不可逾越。

    卫崔嵬笑道:“阿缨贞骨公心,一道以贯,老头子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时,可慢慢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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