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2/2)
若不是为了等这一天,若不是为了给自家姑娘守好这坤宁宫,她早就在二十年前就跟着姑娘去了。
华姑姑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可又有更多的泪自眼眶涌出。
她哭笑着,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语不成声地说道:“小公子你看,那棵梧桐树是姑娘当年住进坤宁宫后亲手种下的,这几年死气沉沉的,可今春突然又抽了枝。”
“当时奴婢就知道,今年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太好了!”
华姑姑再一次由衷地叹道,对着顾非池屈膝跪了下去。
而她身后的那几个宫人都有些懵,但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非池,在他脸上寻找着昔日主子的存在。
一个中年内侍也在反复地喃喃说着:“像……真是好像!”
“快,大伙儿快跪下。”华姑姑回头对那些宫人道,“这是皇后娘娘当年生下的小殿下,皇长子。”
所有人都是一惊,接着便露出了喜色,也跟着屈膝跪了下去,喊着“小殿下”。
顾非池让他们免礼,又转头对萧燕飞道:“燕燕,这是我娘当年的贴身宫女华姑姑,也是卫国公府的陪嫁丫鬟。”
“华姑姑。”萧燕飞对着华姑姑点头致意。
华姑姑从小两口|交握的手猜出了这位姑娘的身份,眉眼间的笑容更深了。
() 小殿下也都及冠了,是该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得让娘娘见见小殿下和儿媳妇才是。
“小殿下,燕姑娘,请随奴婢来。”华姑姑赶忙用帕子擦干净了眼泪,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分外明亮,领着顾非池与萧燕飞往正殿方向去。
正殿内纤尘不染,恢弘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正前方的香案上供奉着一个牌位。
牌位前,除了供奉着几枝金桂花外,还放着一尊青铜香炉,里头插的支香飘着丝丝白烟,袅袅地散开。
华姑姑抿了抿嘴,艰声道:“他说这里晦气,二十年来,也没人进来过。”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皇帝。
在宫中供奉牌位是个大忌讳,华姑姑他们也就是仗着坤宁宫封了宫,悄悄这么干了。
顾非池静静地带着萧燕飞走到了蒲团前,接过华姑姑递来的香炷,跪在了蒲团上。
凝望着香案上的牌位,顾非池双手持香,轻声道:“娘,这是您儿媳妇,好看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华姑姑忍不住再次哽咽出声。
随即,她又死死地咬住唇,两行泪水疯狂涌出眼眶,滑下面颊。
“娘,让您久等了。”顾非池轻而缓慢地又道,“坤宁宫从此不用再封宫了。”
“迟了二十年,但您所坚持的一切没有白费。”
当年,娘亲是为了卫国公府,为了西北安稳,才不惜与皇帝决裂,不惜封了坤宁宫,如今卫国公府很好,西北安定,西戎人已经有四五年不敢再来犯。
娘亲当时的坚持没有白费。
不仅是华姑姑,其他坤宁宫里的那些旧仆们也一个个都喜极而泣。
若不是为了等这一天,他们早就追着主子殉了。
他们留在这里,整整二十年,一步不离,就是等着这几乎不可能等到的一天。
坤宁宫,开宫!
守在坤宁宫外的那些禁军侍卫对着坤宁宫方向行了一礼后,便似潮水般退去,步履隆隆,很快,坤宁宫的大门口设起了香案,焚香祭拜天地。
还有宫人拿着拂尘爬到高处,一点点地拂去匾额上的尘埃,在那“坤宁宫”个大字上补上金漆。
阳光下,“坤宁宫”个大字闪闪发光。
自二十多年前,先皇后顾明镜自行封宫,整整二十年了,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坤宁宫与乾清宫相距并不远。
此刻身在乾清宫刚刚苏醒过来的皇帝也听到外头那队禁军隆隆的步履声,蹙了蹙眉。
以太医令为首的七八个太医围在龙榻边,一个个愁眉苦脸,那些内侍宫女皆是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出了什么事?”皇帝吃力地问道,声音虚弱。
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头发也绞干了,只是犹带着几分湿气,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愈发显得苍老憔悴。
梁铮便往前迈了一步,如
实禀了:“皇上,顾世子刚刚去了坤宁宫,坤宁宫开宫了。”
内侍山海就躬身站在后方不远处。
皇帝怔了怔,双眸睁大,鼻翼翕动不已,脑子里被“顾非池”的名字反复冲击着。
从顾非池,想到了顾明镜。
“咳……”皇帝的喉头一股灼热感涌来,一口口地吐着黑血。
暗红色的黑血沾在他的下巴、脖颈,以及雪白的中衣上,旁边的梁铮惊呼着“皇上”,连忙拿了帕子给皇帝擦嘴。
“哈哈,哈哈哈……”角落里的罗汉床上,形容憔悴的柳皇后发出凄厉的笑声,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形容癫狂,整个人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身上再没有往日的光彩。
当年,这坤宁宫的宫门是顾明镜亲手关上的。
而现在,是顾明镜的儿子亲手打开了。
这二十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的青春年华白白浪费了在这个男人身上,还赔上了整个柳家……
“咳咳咳……”
皇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才略略地缓过劲,艰难地看向了罗汉床上的柳皇后,断断续续道:“柳听莲,你……你是因为……顾非池吗?”
在生死之间挣扎了一番,情绪平静后的皇帝多少想明白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又何必明知故问!柳皇后死死地咬着满口银牙,一言不发,娇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恨意翻腾不已。
皇帝心头苦涩,深吸一口气,才有力气接着往下说:“你说我骗了你……但是,直到现在,朕才知道,顾非池是那个孩子。”
“无论你信与不信,朕是真的不知道。”
皇帝的声音嘶哑不堪,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脸色就又白了分,气息微喘,脖颈中根根青筋隐现。
不知道?柳皇后抬了抬眼,怔怔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又在骗她了,是不是?
旁边的太医们只恨不得没长耳朵,低眉顺眼地站着。
“从一开始……”皇帝心头的苦涩浓得快要溢出,疲惫,虚弱,而又失望,“朕就从来没有骗过你。”
“你和朕……都被人算计了。”
华阳和顾延之瞒了他足足二十年。
皇帝胸口一阵闷窒,仿佛压着一座大山似的,刚刚那几句话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
他又俯身咳嗽了起来,点点黑血自口角咳了出来,染黑了那明黄色的被褥。
皇帝好一阵子才略略缓过劲,又拿帕子擦了擦嘴,哑声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告诉你,顾非池是顾明镜的孩子?”
“到底是谁?”
最后四个字近乎咬牙切齿。
柳皇后喃喃自语道:“是谁……”。
是那天,顾非池在她面前亲手揭下了面具,她看到了那张没有任何伤疤的,肖似顾明镜的脸。
是那天,她
在午门亲耳听到顾非池喊了谢无端“表哥”。
那今天,萧燕飞亲口说,她跟着顾非池去了乾清宫……
皇帝闭了闭眼,从她的脸上猜出了答案:“是顾非池,对不对?”
柳皇后呆呆地看着他,眼眸惊疑不定。
她的这个表情无异于肯定。
皇帝倾身,用帕子捂着嘴,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他吃力地抬起头来,把那沾满了黑血的帕子往柳皇后的方向伸了伸。
“你,还不明白吗?”
他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瞪得凸了出来,狰狞似恶鬼。
要是自己一直在骗她,自己又怎么会落得和她一般无二的下场?
他们两人都中了毒,他们都要死了!
这件事本来再简单不过的,倘若柳听莲亲口来问问自己,事情又何至于此?
自己如此宠爱她,信任她,这个愚蠢的女人……她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柳皇后:“……”
她的樱唇颤如筛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点。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也明白,皇帝没必要再骗自己。
可事情的真相远比皇帝欺骗了她,更让她难以接受。
也就是说——
是她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是她自己把顾非池身为皇帝嫡长子的身份公诸于世。
是她自己亲手毁了儿子的储君之位。
她从顾明镜的手上夺过来的一切,又让顾明镜的儿子借着她自己的手给催毁了。
而她,要为之付出性命的代价。
每个念头都像是一下又一下重锤般击打在柳皇后的心头,让她心痛欲绝,让她憋屈异常。
让她感觉似有一团东西堵在了胸口。
突然,她歇斯底里地猛地咳着,咳个不停,眼前一片黑暗汹涌而来,如那高高的海浪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
她的灵魂似乎飘了起来,在意识的最后,她似乎看到的是顾明镜。
一袭红衣如烈火般的顾明镜,她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那般明艳,那般骄傲,那般高高在上。
她以为,她赢了。
但是,她才知道——
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眼眸犹如熄灭的烛火般,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
“娘娘!皇后娘娘!”
几个太医见她不好,赶紧围了过来,对着双眼黯淡无光的柳皇后又是行针,又是急救。
忙了一盏茶功夫后,太医令摇了摇头,叹息道:“皇后娘娘薨了。”
罗汉床上,柳皇后的双眼依然圆睁着,至死,都没有合上眼。
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眸似在倾诉着:她最后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