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九幽(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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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戴上黑色帽子,藏箫于袖,走了进去。

    在楼兰的王宫,鬼将军看到了他的另一位伙伴。

    楼兰盛产戈壁玉。莹白色的玉石,建造出华贵无双的宫殿。

    玉阶玉柱,光可鉴人。

    那位神秘莫测的小说家圣者,就坐在王位上,偏头支颐看着什么。乌发垂落,淡金色的长裙如流沙,青色腰带犹如绿洲。

    鬼将军开门见山问她:“小少主是拿什么说服你的,竟然让你跟着他,一起对付我。”

    纳兰诗放下支撑下巴的手,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嘘,你听。”

    鬼将军面露不虞:“听什么?”

    纳兰诗:“外面有蝎子在爬。”

    她的语气很轻,煞有其事,把鬼将军都唬住了。

    鬼将军心里戒,但又不想和她撕破脸,阴着脸:“怎么,你在你的幻境里养了蝎子,想拿小少主的肉喂毒蝎。”

    纳兰诗看他一眼,莞尔:“它们吃小少主的肉做什么,它们吃我家人的肉都已经吃饱了。”

    鬼将军僵住,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纳兰诗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鬼将军。三十年前,锟铻大比的时候,你坐在审判席,而我在台下。”

    鬼将军后退一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把施溪交给我,我让你一人独享皇陵中物。”

    纳兰诗轻轻嗤笑,玩味道:“你都不问我的名字吗?你要是知道我的名字,你就不会再说出这种话了。”

    他心中预警有了不好的预感,眼神像是毒蛇,冷冷质问:“你到底是谁!”

    纳兰诗从王座上站起身来,琥珀色的瞳孔望向鬼将军的竖瞳,她笑说:“老师,我叫纳兰诗啊。”

    川罗,纳兰诗。鬼将要是再反应不过来,就白活了那么多年了。

    他脸色煞白,一字一字重复:“纳、兰、诗?”

    纳兰诗说:“我等你很久了,老师。”她摇了下腕上的护花铃,瞬间,幻境里,外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蝎全都爬了进来,像是一片涌动的黑红色的潮水。

    仇人见面,鬼将军这样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然不会感到恐惧或者慌乱。

    “纳兰诗,纳兰诗。”他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她的名字,最后捏紧拳头,平复心情,露出个怪异的冷笑来。他抬头,眼中有狰狞血色,哑声说:“原来当初我没杀光,竟然还留下你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纳兰诗淡淡一哂,无所谓鬼将军毫不悔改的态度。反正她要的不是他的后悔道歉,她只要他死。

    她声音温柔,娓娓道来。

    “我幼年时,被困高楼,靠爬在窗边看太阳,渡过了三千天漫长无聊的岁月。后面楼兰城破,我一个人被埋下沙

    子底下(),???靟??N?敧卢???葶譎?()?[()]『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就变成了数蝎子。”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守着一具鲜血淋漓的白骨骷髅,在空空荡荡的黑暗,日日夜夜聆听,蝎子步足漫过黄沙的声音。窸窸,沙沙。

    猜测它们的大小,描摹它们的形状,又提心吊胆被它们发现,眼泪流干,骨骼疼到战栗。就这么枯坐睁着眼,数着时间的流逝。

    “老师,你也来数数,这片沙漠中,到底有多少蝎子吧。”

    鬼将军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了,他厉声道:“纳兰诗!你确定要在主上计划最关键的时间点,对我动手吗?你就不怕他怪罪。”

    纳兰诗:“他不会管的。这是我和他合作的条件之一。”

    鬼将军:“纳兰诗,你还真是想复仇想疯了!”

    纳兰诗眼中终于露出极致癫狂的恨来,她在自己的幻境中,本来就是东道主,无可匹敌。

    趁鬼将军对抗毒蝎的功夫,快步上前,衣裙如鬼魅逼近。细长的五指,就这么直接掐住了鬼将军的脖子。她指尖用力,把鬼将军抵在墙上,恨声质问:“——你到底是怎么逼我哥哥修兵家邪术的!”

    鬼将军被这疯女人威逼。反而放声大笑起来,眼神戏谑,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逼?你以为纳兰拓走火入魔,是我逼得?”

    “哈哈哈哈纳兰诗,你未免把你哥哥想的太高尚了点。我说是他主动要利用止戈阵走捷径的,你信吗?”

    “我在锟铻不知见了多少陨落的天才,不是谁都有那个魄力,能接受自己泯然众人的。”

    “你自己都是个疯子,你凭什么不肯接受你哥哥也是个经不住诱惑的正常人!”

    “住口!”

    纳兰诗怒斥,她手指用力了青筋爆出,眼睛滴血,是真的想杀了鬼将军。

    鬼将军唾弃一声,懒得和她再多纠缠。他反手用碧萧砍向她的手,踉跄逃脱,咬牙,恨自己鬼迷心窍,竟然跟着施溪进了小说家的幻境。

    鬼将军不敢在这里久留,黑袍凌空,就疾步往王宫出口处跑。

    但纳兰诗猫抓老鼠般,在出口处,也给他设下天罗地网。鬼将军扭头,目眦欲裂,“你到底要干什么。”

    纳兰诗说:“好没有道理啊,老师。你为了复仇,血洗楼兰。为什么就不肯让我为了复仇,把一切报应到你身上呢。”

    鬼将军冷笑:“你可不一定能杀了我。”

    纳兰诗颔首:“老师,你先帮我数清楚这片沙海,到底有多少只蝎子吧。”

    她又开始摇铃了。

    护花铃悠悠鸣响。

    数不清的毒蝎子,密集地淹没过鬼将军肉身。

    他们两人都是圣者,放到六州,无一不是令人闻风色变的狠角色。

    纳兰诗在幻境中如鱼得水,可鬼将军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他咬断一只蝎子的尾巴,马上就有了主意,如果不能轻易离开幻境,那就先直接杀死幻境的主人吧

    ()    。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

    鬼将军内力磅礴,鼓动衣袍,震开毒虫,恶鬼一般朝纳兰诗袭击过来。

    纳兰诗冷笑。“

    你真以为自己是我对手吗?”

    她拔下头上蛇首发簪,霎那间,浩瀚的毁灭性的力量荡开在楼兰王宫,震得石柱都剧烈颤动。鬼将军心中大骇,难以置信盯着他。

    纳兰诗道:“你说的对,人心易变,我该接受的。”

    鬼将军现在已经心生退意了。他在逃出锟铻时就已受重伤,实力不复巅峰。

    他不是纳兰诗对手,但纳兰诗未必能留住他,毕竟狡兔三窟,他保命的手段有很多。

    鬼将军殊死一搏,想取走纳兰诗手中簪子,但被纳兰诗眼神嘲弄,轻飘飘躲过。

    她反手制住鬼将军的脖子,把他重重甩在地上。

    纳兰诗摇了摇护花铃,下一秒,楼兰旧都,如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

    最后她和鬼将军在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血色沙海中。

    纳兰诗低头,簪子锋利的尖端,玩弄地戳进鬼将军的眼睛。

    鬼将军发出一声尖叫。

    纳兰诗又一次重复,说:“你说的对,人心易变,这世上永恒不变的,唯有死亡。”

    她脚下的毒蝎开始松动沙土,最后挖出了一个埋骨地。下面是皑皑白骨,崎岖凸出的骨头,像是横插天地的剑。鬼将军恐惧喃喃“不,不……”纳兰诗面无表情,把他推了下去。鬼将军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叫,被骨刺穿身。

    可很快,亿万只毒蝎堵住了他的嘴。它们爬入坑中,将他活埋。

    纳兰诗转身,离开蜃境。她回到云歌皇陵里,山洞中抬眸,和施溪四目相对。

    “他该使用神器杀招了。”纳兰诗淡淡说:“如果这次让他逃走,那么之后,我连找到他都很困难。”

    集整个锟铻兵家之力,六州通缉,都让他逍遥法外那么久。如今还让他意识到自己有纳兰诗这么个仇敌,逃出去,鬼将军只会更加谨慎多疑,更难寻。

    施溪说:“这是你的事。”

    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这种焦虑像是帝陵,给他冥冥中的指引。

    施溪最后看了一眼罗焕生。

    他没有撤走那个阵法。有它的存在,纳兰诗的铃声,传不到罗焕生耳中。

    云歌,云歌。云中吹鼓,万国来歌。

    那首卫姜坐在高唐塔顶,轻轻哼唱的歌谣,仿佛是给这个繁华帝都,最后的悼词。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美丽的,脆弱的,腐朽的,转瞬即逝的,缥缈不可寻的。

    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是虚诞妄作的命运。

    他其实知道,罗焕生的选择会是什么。施溪转身离开,低头握剑,一步一步往皇陵深处走。

    而罗焕生也哭够了,习惯了那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后,他浑身发抖,抬起头来

    。

    纳兰诗站在阵法外,第一次,有些哀伤地看着他。她和罗焕生有着同样寂寞的童年,所以她总是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罗焕生没有过自己的人生。

    所以他连怨和恨,都不从亲自去了解过。

    现在你终于自由了。

    家破人亡后,孤身一人获得自由,面临的第一个选择,是要不要为了云歌去死?

    纳兰诗声音很轻:“罗焕生,今日这场婚礼,本就是为了屠杀你们罗家满门设计的。”

    “你姐姐死在瑞王的算计里,你哥哥也是。”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对自己不利的话。可她还是选择告诉了他真相。

    罗焕生咬紧牙关,眼泪挂在睫毛上,扶着墙壁,在光线中,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他手一直在发抖,抖得抓不住东西。但想了很久,还是擦去眼泪,他摸着自己心口,难过到了极点:“它们堵在这里,我的心好困难。”他茫然无措,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受。于是用了困难这个词,他艰难说:“我可能这辈子,都用不了它们了。”

    纳兰诗说:“是啊,你这辈子都用不了它们。”一眼能看到头的命运,才是命运。

    罗焕生哽咽着说:“可我不想离开云歌。”

    纳兰诗:“好,那就不离开。”

    罗焕生:“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不会想离开云歌。”

    纳兰诗:“嗯。”

    如果活下来的人是罗文遥,他会怎么做呢,或许也会跟云歌一起共存亡吧。

    沉默许久之后,罗焕生,擦去眼泪。强忍着害怕,走出阵法,走进了那片沙海蜃境里。

    罗家最后的遗孤,竟然也是为了帝都而牺牲。

    满门忠烈,死于帝王算计。

    天子不义的残忍,这一刻淋漓尽致。

    纳兰诗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罗焕生,你不是一直问我什么是传奇吗……这就是了……”

    他小时候向往的长河大漠,这一刻终于得见。

    那些书里描述的,商旅骆驼,落日孤烟,一一倒映在眼中。

    他终于自由,也终于见到了远方。

    册子里,那扇很小很破的窗,框出绵延起伏的沙丘。

    那个会动的蜘蛛,也沿着五光十色的蛛网,爬到他掌心。

    鬼将军动用神器杀机,想要逃生。杀机【箫声似刃】带来的摧枯拉朽的力量,顺带将罗焕生毁灭。

    时之沙粉碎,属于罗文遥的圣者力量,爆炸,裹挟整个幻境空间,一起湮没。

    鬼将军甚至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剧烈的白光波及前。

    罗焕生孤身一人坐在高楼,空茫茫,想到了很多事。

    是姐姐眉心漂亮的花钿,和翩跹如蝶的血色罗裙。

    是她弯下身,祈求他帮忙时,说要抗旨私奔,眼中紧张又期待亮闪闪的光。

    又或者

    是碧海中,哥哥斩杀蛟龙时的潇洒,灵山悟道的释然。

    是他少年成名,箭无虚发。

    可最后画面,却总停在,她坐在槐树枝上,身穿嫁衣,含泪跳下的一幕。

    停在哥哥一次一次,怒火攻心的失控。众叛亲离,灵力散尽,颓然的背影。

    他低头,在这旧暗格里,读到了那本小册子的后续。

    隔着寂寞如雪的岁月。

    那个遥远的笔友,一笔一划,告诉了他传奇的答案。

    *

    【所以书里,从来只会浓墨重彩,去讲那场与世不容的私奔。】

    【讲大漠的黄沙与风,讲远方驼铃阵阵,讲她惊心动魄握住爱人的手,提起裙摆,以为跑过沙丘,便是条白首同心的路。】

    【就像人们总是钟爱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喜欢他昂扬的斗志和不屈的理想。一腔热血宛如雷霆风暴,战无不胜,扶摇直上高台。】

    【可说书人从来不会去讲,在这之后的故事。】

    【之后的故事。

    是美人迟暮,人心易变,海誓山盟成幻影。

    是当年一朝少年勇,所向披靡。到头来发现人的天赋,从一开始就有三六九等。】

    【人的眼泪竟然比黄沙还要滚烫。】

    【我仿佛被蝎子蛰了好几口。】

    【不吃不喝的三十天。我好像又回到了幼年时,困住我的那座暗黑阁楼。】

    【那个黑澄澄的太阳又出现了,哥哥,这次又是海市蜃楼吗。】

    【血色沙海中,我终于明白。】

    【原来,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只是因为主人公死在最辉煌的那一刻。】

    ——故事就该在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

    “哥哥,你做到了!”

    锟铻高台,花雨落下的那一刻。世界就该天崩地裂,而你和我一起去死。

    她坐于窗前,成圣的一刻。

    用鲜血,给这个故事做了这歇斯底里的末章。

    *

    罗焕生的死,代表罗家彻底灭门。

    瑞王也终于完成了,天子不义这一条件。

    鬼将军死亡后,十万阴兵倒地,给陷入绝境的云歌,带来了最后一丝喘息的机会。万万人死里逃生,跪地痛哭。

    施溪轻车熟路地往皇陵深处走。

    今夜无数人伤亡。

    云歌靡靡夜雨下,四处是断壁颓垣。

    就像卫姜云端乐此不疲轻哼的那首歌谣,哀婉绮丽,原来是一首悼亡者的挽歌。

    他突然,心里有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事情已成定局。

    那么,最好的阻止,是不是就是取代。

    ——为什么,他不可以是那个废帝的人。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去求【天子杵】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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