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通(2/2)
上了年纪的书呆子,偏喜欢跟那个自称没读过书的隔壁邻居闲聊,只因为邻居劝他的法子,虽然观点十分混帐,可口气到底比较像个读书人,比如会劝他一番,肚子里的学问再多,任你才高八斗,总不能放到锅里煮出几斤米饭来,还是要找点事做做。
村学究一边骂邻居不是读书人,一边心里边打鼓,去县城摆摊给人帮着写家书什麽的,嫌掉价,有辱斯文,帮人告状写文书的讼棍更是当不得。下地干活,也确实没那份气力。若说栽桑养蚕,采摘茶叶添补家用什麽的,村学究也没那耐心和脚力。
今天双方又凑在黄泥墙那边唠嗑,刘飨伸手接过一捧炒熟的南瓜子,与邻居道了一声谢,老学究就喜欢他这份讲文绉绉究劲儿。
刘飨笑问道:「韩老哥,怎麽最近不骂大骊朝廷和当地官府一年到头不干人事了?」
老学究立即抬起头,环顾四周,神色慌张,瞪眼道:「刘老弟,这种话可别乱说!要吃官司的。我这种读书人,如果被扒了裤子光屁股在县衙大堂上挨板子,生不如死啊。」
刘飨一手端着,磕着南瓜子,笑道:「好像县衙那边就不管这些嚼舌头的话吧。先前那个你总说他身上带着官气的年轻人,只因为满手老茧,你当时还纳闷,年轻人身边的那个随从,一看就是个吃皇粮的练家子,不过当官的都是细皮嫩肉,哪有手上有老茧的道理,所以思来想去,跟我合计了半天,依旧觉得是自己看错了?还记得他进了院子,说与你借水喝,你跑去拿碗,不曾想他直接去了水缸,拿着葫芦瓢仰头就喝。」
村学究笑呵呵道:「我倒是希望年轻人真是个县令老爷来着,哪怕是六房胥吏文书也好啊,不小官喽。」
刘飨笑问道:「都说是灭门的太守破家的县令,真是个县令老爷,不管专程还顺路,来你家看过几眼,也不怕他是闻讯而来?」
村学究唉了一声,连连摆手道:「大骊再不是个东西,误了我的功名,可这种枉法事情,他们当官的,是怎麽都做不出来的。」
刘飨笑问道:「何以见得?」
村学究微笑道:「我虽非公门中人,却也不是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碎嘴婆姨。只说附近几个村里,那拨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绅的玩意儿,如今这些年变得老实了,我就晓得有当官的,以前呢,是惯着他们,同流合污,说破天去,就是大伙儿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钱嘛。如今则是管着他们呢。我信不过官府,却也信得过自己的眼力,呵,刘老弟,非是老哥自夸,就我这双眼睛,这辈子读了那麽多圣贤书,看人看事,毒的很。」
刘飨笑着点点头。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辈子为啥要考取功名,为啥一定要去衙门当个官,不就是想要当个不惯着他们丶只会管着他们的官?!这就叫读书人,为民请命呐。」
刘飨笑道:「当个良心不错的好官,顺便往自己兜里捞点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当官要当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刘飨问道:「真去衙门里边当官了,把持得住几天几个月几年,公门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辈子?」
老人惆怅道:「咋个晓得嘛,又没当过官。」
刘飨笑了笑,村学究看了眼天光,回过神来,一跺脚,着急忙慌道:「刘老弟,不与你扯闲天,我得去村塾接孙子去了。」
自己那个刚刚蒙学的小孙儿,那可真是个读书种子,可比自己当年看书全靠瞎蒙强多了。
近些年来,据说是大骊礼部直接拨款丶再由郡县衙门支付给各地学塾先生们的工钱,是越来越多了,每个几年就涨一次,也有仍然嫌钱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也就继续教书了,而且越是偏远地方的村塾,县衙那边反而添补多些,尤其听说将来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县志,会专门为这类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们单开一篇,如此一来,连他这位村学究都有些心动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辈无功名读书人的光宗耀祖呐,只是骂了这麽多年的大骊朝廷,老人到底脸薄,不好立即反悔,想着「明年」再说。
老人跑出去老远,突然转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刘飨,笑道:「刘老弟,我晓得的,你其实也是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的落第书生,对吧?别郁闷啦,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当那学塾夫子,将来在那篇方志里头,咱哥俩一样当个邻居,啧,得闲时,再炒几碟下酒菜,喝点土烧。这日子,神仙了!」
刘飨笑道:「韩老哥自己拉不下脸去给大骊教书,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读书人,刘老弟眼睛也毒。」
刘飨笑过之后,嗑完老乡递过来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伤道:「那麽多的长远谋划,当真不顾及了吗?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啊。」
大骊京畿之地,猿蹂栈道上的青玄洞,顾璨抬起头,嘿了一声,笑道:「狗娘养的郑居中,我顾璨已经想好了。」
郑居中淡然道:「怎麽讲?」
顾璨伸了个懒腰,走到崖畔,远远望着夜幕渐沉沉丶灯光渐渐亮起的那座大骊京城。稍稍偏移视线,是那家乡小镇。
顾璨脸上从眉心处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然后是缓缓蔓延至整张脸庞。
如今的扶摇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虫,某人身后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郑居中,你告诉陈平安,对错,都是我自己选的。」
顾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后祝这人间,人人都在书简湖。」
一张青年俊逸的脸庞砰然碎开。
「我顾璨,祝世间所有人都只遇到刘老成,刘志茂田湖君之流,永远,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个陈平安。」
一副肉身皮囊连同所有魂魄,如一件瓷器轰然破碎,在天地间飞溅。
早就隔绝天地的郑居中默不作声,任由顾璨选择这条道路。
天地人间兴许会对你顾璨的选择和……「誓言」,给予长远的回应。但是陈平安是绝对听不到顾璨这些话的。
郑居中举目望向这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复杂人间。
人啊。
————
陈平安已经喝完壶中酒,放在一边,问道:「千方百计,所求何事?」
施舟人哑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陈平安何等才智,为何还要询问?
道人的双手双脚结为劫灰飘散,只馀下胸膛与一颗头颅,坦然道:「当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与那周密『合道』,藉助你们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机会,配合三教祖师与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辈,彻底摧毁远古天庭遗址。」
「陈平安,周密,三教祖师,那位曾经单开一条登天道路的前辈,皆死。人间终于真正太平,人间是人间的人间了。」
施舟人神采飞扬,「既然崔瀺能够请三教祖师散道,贫道为何不能为人间赢取太平?」
「若非是你与周密刚好均摊『那个一』,若非你是持剑者的主人,否则人间谁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剑?」
「陈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谢我?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当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询问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顾此身学道生涯,好些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看花,蓦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吾心偏矣。」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好像为公为私,做好人当坏人,学道不学道,原来有所求的我们都很辛苦啊。」
施舟人收敛笑意,仅剩一颗头颅缓缓上升,神色复杂,轻声道:「谁说不是呢。陈平安,也让贫道后看一眼,登天去吧。」
人间多少痴心汉,揪着头发想上天。
陈平安双手抵住腰间剑柄,说道:「施舟人,好名字。」
施舟人笑道:「名副其实。只需做成此事,贫道是不是庞鼎,又有什麽关系呢。人间知不知道贫道的名讳事迹,又有什麽关系呢。」
陈平安身为半个一,他心中的那场「人神」之争,有结果了。
施舟人不再言语,只是拭目以待,之祠不得不依托扎根于蛮荒大地的十万大山,来强行拖拽住一副举形升天的身形。
陈平安,你又能靠什麽?
陈平安说道:「我终于明白齐先生当时的心境了。」
施舟人好奇问道:「怎样的心境?」
陈平安说道:「大自由。」
施舟人摇摇头,不理解。
你们不理解就对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笑道:「看好了。」
施舟人微笑道:「与有荣焉。」
陈平安转身走向高台中央,双手握住夜游和浮萍两把长剑的剑柄,仰头望向天幕。
接下来他……蹦跳了几下,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随即大笑起来,笑得不知为何,道人眼泪直流。
陈平安嘿了一声,挠挠脸,本想说几句豪言壮语,还是作罢了。
只是。
只是希望世间的「顾璨们」,所有的我们都不要走向一座书简湖。
希望他们即便身不得已,依旧在人生道路上遇见了各自的书简湖,他们可以,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或是,或是遇到一个能够做得更好的「陈平安」。
陈平安拔出双剑,人生啊,岂可如一叶浮萍夜游天地间,此身此世就此沉沦昏暗。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麽。
刘飨去屋内端来一碗乡邻赠予的糯米酒酿,走回院子。
这位浩然天下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正衣襟,端酒跪地,「神保是飨。伏惟尚飨。」
五彩天下,被宁姚保护起来丶甚至为其传道的冯元宵,单手托腮,正在翻看一本书籍,看到了一句话,「「飨天下以丰利,而我得与之共害」。小姑娘皱着眉头,有些困惑,想要等宁姐姐回到家里,再与她请教请教,不过冯元宵突然笑了起来,宁姐姐也未必懂啊,肯定又要是那套措辞啦,剑术道法之外,什麽都可以问,唯独读书和学问上的事情,你以后自己问他,他懂得最多,还喜欢好为人师……
蛮荒天下,少女容貌的晷刻心头一震,斐然大为讶异,轻声询问怎麽了,为何哭了。晷刻摇摇头,嗓音沙哑,说自己听到了一句心声,他说蛮荒天下亦是人间。斐然一头雾水,动作轻柔,帮道侣擦去脸上的眼泪,只是晷刻泪流不止,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什麽缘由。
刚刚跟着张风海一起返回青冥天下的闰月峰辛苦,站在山巅,他没来由想起一首极苍凉的挽歌诗,丰肌飨蝼蚁,妍骸永夷泯。
远古天庭遗址,新天庭的高位神灵们,补缺成为崭新五至高之一的「离真」,俯瞰人间,他愤怒道:「不该如此,我所看到的光阴长河从来不曾有过这幅画面,你可以不用……」
周密脸色阴沉至极,竟是将「离真」几个悉数吃掉,化为己用,与自身神性合而为一。
唯有火神「阮秀」,暂时吃不掉,算了,不吃也罢,说不定吃了反而更加麻烦。
周密本以为故意挨了一剑,至少对双方而言,还有大概一两百年的光阴可以继续纠缠,没想到陈平安这个王八蛋……
高台之上,一直苦苦压制的神性从未如此舒展。
青衫男人半明半暗的那张脸庞,刹那之间,终于彻底光明清亮起来。
我与我周旋久矣。宁做我!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不敢看那些长久眷恋的人们,他怕自己后悔,心生畏惧,心有退转。
只敢看了眼远在道场的璞山傅德充。看了山神袖中的那本道书。陆沉,就此别过。
蛮荒天下,「陆沉」摇摇头。不要学我陆沉,千万千万不要如此作为!
陈平安,你还年轻,可以犯很多的错都不用怕,可以做很多的事。有意思,或者有意义,又或者既有意思且有意义。
曾有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间。
也有剑仙离开了人间,要上天。
天地间,恍恍惚惚,以宝瓶洲作为高台道场,一袭青衫,法相高升,金光无限。
人耶?神耶?
是那个从小就觉得「都是我的错,我做的不够好」的泥瓶巷孤儿和少年?
当了多年包袱斋的男人,就像一点一点积攒家当,终于打造出了一座「剑铺」。
他已经拥有四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口月,青萍,北斗。还有了两把佩剑,夜游,浮萍。
天地一个一。
已登天者,周密。
在地者,陈平安。
各得其半。
古诗云。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不成。
呵。真不该在书上看见这麽好的文字。
何况就连媳妇也没有娶过门。
那麽好的姑娘,怎麽舍得不去珍惜呢。怎麽就又要分别了呢。
陈平安迅速看了眼落魄山,对她轻轻摇头。
以笼中雀笼罩道身,井口月化作无数飞剑铺就一截登路,北斗开道,青萍衔接人间与天外。
一线开天。
陈平安就此登天而去,闭上眼睛,默念一句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最终反覆默念一句佛家语,我心不退转。
猛然间睁开眼睛,陈平安狞笑道:「周密,给老子死下来!」
整座新天庭,站在那座金色拱桥之上的周密,察觉到整座人间的蠢蠢欲动,刹那之间,周密眼中所见,仿佛是万年之前与万年之后某个瞬间的画面重叠。
周密直到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恐惧心。周密脸庞扭曲,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大骂一句陈平安你就是个贱种……
拥有近乎无限神性和天地不朽之身的周密,开始身不由己坠向人间,去向浩然天下,那座宝瓶洲。
既是「半个一」相互之间的神道牵引,又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天道崩塌……
整座人间,五座天下,一切有灵众生,都看到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瑰丽景象。
就像人间一条璀璨金线通天而去,天庭一条粹然金线要去与地接壤。
天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