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通(1/2)
殷绩笑道:「碧波浩渺,乡谣悠悠。苦海无边,一叶扁舟。」
陈平安拿起酒葫芦,晃了晃,还有点酒水。
殷绩好奇问道:「陈山主什麽时候察觉到这是一个死局的?」
陈平安说道:「离开城头进入老莺湖的时候。」
殷绩抚掌笑道:「难怪李拔一个仙人,当时都无法以心声提醒你蚬的大道根脚,那会儿你就已经锁死一颗道心了?」
「蚬故意打造出那座拱桥,试图带我逃回大绶王朝,都是假的。她早就下定决心了,要毁掉真龙王朱这一世的『龙兴之地』。」
「不过我还是担心陈山主临时变卦,故意将蚬放回中土神洲,害我处心积虑三十年谋划,打了个水漂。」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直呼其名就可以了,不必跟我反覆强调『落魄山』和『半个一』,显得我不够聪明你太蠢。事已至此,不如对自己,对对方,都敞亮点,都好点?」
殷绩点点头,「是该打开天窗,说几句亮话。」
陈平安摇摇头,「你们啊,还不如蛮荒托月山的元凶。」
殷绩盘腿而坐,握拳轻轻一敲膝盖,笑道:「我们当然不如他光明磊落,但是他被你割掉了脑袋,我们却是成了。」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代价于整座人间而言,可能会被忽略不计,于你而言,却是所有。在这件事上,你倒是不算怂人。」
原来殷绩已经神魂飘摇,有了血肉消融的迹象,敲击膝盖的那只手,已是白骨。手上劫灰簌簌而落,随风飘散。
殷绩对此毫不在意,说道:「在你将斩勘和行刑两把狭刀『暂借』给周海镜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尘埃落定了。」
「在你收回手的时候,我无比紧张,还好,周海镜接过去了,你没有后悔。」
「放心之后,我就想你为何不补上一句,暂借几天,再转赠给裴钱。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你并不希望裴钱活得太累,不希望她牵扯进这些纠缠了足足一万年的因果。兴许积累多年的天殛终于在今日消散,但是新的天殛,也是在今日开始生发。」
殷绩沉默片刻,说道:「你如何确定,青冥天下的吾洲,近期不会欺负一个周海镜,但是将来吾洲不会道心蠢动,仍然选择针对地支一脉?比如跨越天下,速战速决,强取豪夺两把神兵利器?」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在光阴长河之畔,亲耳听过她说的话,亲眼见过她做的事,我知道吾洲是怎麽样的一个人。只需保证吾洲『现在』不会仗力夺刀,就足够了。」
「在吾洲眼中,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或者是持剑者的主人,是强者,而周海镜和地支修士都是弱者。对待前者,她大可以毫不手软,对于后者,吾洲还不至于痛下死手,吾洲的气魄,也容得他们在将来寻她报仇。」
殷绩点头道:「然。」
人间修士的恩怨情仇,都如溪涧出山,有些流水可能融入江河,就此平静,成为支流之一,寂然无声。
有些可能山洪暴发,冲毁桥梁,甚至有些会导致决堤,导致江河改道,水淹万里。人间涂潦,百姓苦不堪言,将人祸误作天灾。
殷绩笑道:「陈山主,你想岔了,我不是灵宝城庞鼎,既不是他的符籙傀儡,也不是斩三尸而出的分身,更不是庞鼎剥离出一粒芥子心神演化『阴神出窍远游』的手段,就像你说的,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别说一座灵宝城,就算是如今的白玉京,都担不起这场因果。」
殷绩转过身,双手皆是枯骨,仍是施了个稽首礼,「贫道本名施舟人,曾经受恩于灵宝城,倒是真的。藉助当年那场齐静春力扛天劫的变故,悄悄潜入浩然天下宝瓶洲,蛰伏三十年,在你远游剑气长城之时,贫道就开始游历中土神洲,寻见了『蚬』。殷邈梦游神京,便是我托梦给他,至于皇帝殷绩渴望长生,却不是贫道做了什么小动作,毫无必要,免得画蛇添足。」
陈平安笑道:「施舟人,你高看自己,小觑庞鼎了。」
陈平安曾经做过一个怪梦。只是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跟施舟人多说什麽了。
施舟人淡然道:「也许吧。」
倒是不觉得陈平安想要泼脏水给庞鼎和白玉京,那就太小看有了决断的陈山主了。
说实话,施舟人既想三十年缜密谋划,大功告成,但是道士内心深处,亦有一丝古怪感受,陈平安你不必如此。
施舟人打散这份道心涟漪,「陈平安既然能够忍耐多年,再去问剑正阳山。也要允许别人耐心同样不错,积少成多,对付落魄山和陈平安。是也不是?」
陈平安笑着点头,「撇开善恶是非不谈,当然是这麽个道理。」
施舟人问道:「被邹子纠缠,作何感想?」
陈平安说道:「你们青冥天下不也被这个搅屎棍害惨了。」
施舟人大笑不已,「咎由自取,也怨不得邹子谋划。邹子不针对任何人,针对的,是所有有希望跻身十五境的剑修。谁跻身此列,他就恶心谁,我们那位真无敌是,蛮荒共主的斐然是,你落魄山陈平安也是,五彩天下的宁姚还是。亏得贫道不是,只是个学道人。」
天下十人和候补名单,哪里是一份谁强谁弱的榜单,就是明明白白写着一句「天下苦余斗久矣」的一份诏书。
玄都观孙道长单独问剑白玉京,其实还好,但是吴霜降携手高孤他们一起问道白玉京,就真是捅烂了遮羞布。
面对这张凶险万分丶答错任何一道小题都有可能万劫不复的「答卷」,蛮荒斐然极聪明,老子不玩了,选择主动退缩了,主动与晷刻结为道侣,类似市井坊间的「入赘」。如此一来,算是与蛮荒天下绑死了。此外浩然攻伐蛮荒,白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蛮荒主心骨,至少在短期间之内,斐然是不会被邹子揪着不放了。
陈平安微笑道:「我其实有些理解邹子的苦心孤诣,但是不妨碍一有机会的话,我就搞死他。」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打死他之前,我先让他把糖葫芦吃撑肚皮。」
施舟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山主,听闻此言,觉得尤其痛快,笑得道士眼泪都快流出来,低头擦拭眼角,「可惜了,可惜啊。」
眼见自己双臂已悉数化作劫灰,施舟人稍稍加快语气说道:「是不是预想过藕花福地出现问题,或是落魄山某位新鲜面孔意图不轨?当家做主的,总是千日防贼,确实比较辛苦了。」
陈平安说道:「做过一些设想。比如莲藕福地之内,那位由大道显化而生的那位『老天爷』,双方道不同。」
施舟人好奇问道:「又比如?」
陈平安笑道:「又比如大骊皇帝宋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踪了。」
施舟人惊讶不已,想要抚掌喝彩,却发现两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仍是赞叹道:「确实让人头疼。身在蛮荒战场的宋长镜定会震怒,而你这位新任国师,到底是扶植宋赓上位呢,还是帮助老邻居登基才好?朝野上下文武百官们是什麽态度,说不定都要连带着怀疑起绣虎的用心了。若说不得已而为之,用上些仙家手段,让假皇帝『宋和』继续坐龙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到时候只会坐实你篡位的真相。」
陈平安说道:「先是被我在莲藕福地找到萧形的行踪,再通过她找出那几个妖族,解决掉隐患,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得以顺利进行下去,这是一条隐晦的伏线,现在作回头看,是一条还算清晰的脉络。这里边,是你暗中相助?」
施舟人点头笑道:「三十年来,虚虚实实,贫道一直在暗中帮你和落魄山,极有分寸地添加气运,先前贫道说我与你的关系,比盟友更盟友,绝非假话。回想一下,除了占据远古天庭的周密在天外落子,砸向落魄山,贫道细胳膊小腿的,委实是挡不了这份货真价实的『天灾』,只好袖手旁观。这麽多年来,你们落魄山可有任何较大的灾殃横祸?没有吧,贫道不敢贪功劳,说都是贫道的照拂之功,确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于正阳山的谍报灵通,狐国的顺利搬迁等事,贫道皆是小小锦上添花一番,极小极小,恰到好处,功遂身退。终于,陈平安当上了大骊国师,终于如贫道所料,身国同构,天人感应。到底是主动与道家靠拢了。」
地支一脉兴许只是有点奇怪,为何斩鬼成功,陈国师为何依旧没有撤掉隔绝天地的手段,返回大骊京城,老莺湖那边好像还有个烂摊子等着国师亲自解决呢。
施舟人却是一清二楚,天地间最大的烂摊子,等着陈山主去亲手收拾。岂是一座芝麻绿豆都不如的小小老莺湖能够媲美的?
其实施舟人也无所谓了,就像陈平安说的,于整座天地生灵而言,道士施舟人何止是亿兆之一的渺小,但是他施舟人而言,却是全部,就是个前世转身都赔了个底朝天的一。
施舟人神色大为得意,畅快笑道:「寻常与你作对的,生怕你越来越强势,你每高一境,就要提心吊胆一分。贫道则反其道行之,偏要你提升更多,运气更好。只怕你破境慢了,落魄山起运小了,担心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被拖延了,你当上两洲道主的时日晚了,诸如此类,贫道何其操心……」
陈平安点头道:「道者反之动。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抢水惹人厌遭人恨,帮忙添水谁都喜欢。」
施舟人笑道:「你这辈子都很小心谨慎,这让贫道就更加小心了。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必须懂得察言观色,极能洞悉人心和细微情绪,这不是什麽本事,这是活命的必须。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当了神仙,修炼了仙法,对于冥冥中大道流转的痕迹和苗头,总是要比一般的天之骄子更加体悟敏锐,换成别人,贫道哪里需要如此劳心。」
陈平安抬起手,摊开手掌,说道:「对于孤儿而言,让街坊邻居觉得『年幼懂事是个好人』,这是一只碗,用来装百家饭的。」
施舟人感慨道:「杀马苦玄。你依旧小心,没有收取任何大道馈赠,对也不对?」
这都能够忍住,马苦玄可没有任何心存算计陷害,那就像是一个既极端骄傲又极其矫情的……「市井少年」,好像别别扭扭不肯在嘴上与人道一声谢,但是内心的感激与认同,岂会少了?马苦玄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唯一瞧得起的,就只有陈平安。
施舟人微笑道:「但是有些东西,你是无法拒绝的,就像……就像窑工苏旱埋藏在泥瓶巷家门口的胭脂盒。」
「此外也有些东西,是你这辈子都在祈求的。」
「这就是陈平安的唯一软肋了,唯一的大道缺漏!」
「贫苦少年不可即之人,孤儿童年不可得之物,都是未来陈平安的心心念念啊。」
说到这里,施舟人唏嘘不已,「可怜,真是可怜。外界总觉得你风光无限,贫道偏偏觉得你可怜至极。」
「没必要,你不懂什麽叫『自由』,也不懂辛苦和苦的差别。」
陈平安笑道:「比如『皇帝殷绩』见匠人开石,见着的是学问。却很难体会石匠一辈子默默劳作的辛苦,以及那一刻皇帝站在旁边看他们开石的荣光和幸福,尤其是他们返回自己的生活当中,桌上被敬酒之时的快活,他们瞧见自己孩子们眼中的骄傲,自己又是何等开心。你们这些偶涉红尘的修道之人,自以为知晓人间苦难,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其实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你,你们看待尘世如翻书,视红尘万丈为畏途。我,我们,却是从这部书中走出来的,那麽我们除非彻底绝望,终究会寄予希望给某个人,某个明天。」
施舟人沉默许久,大概是不知如何反驳陈平安的这个结论,就只好转回正题。
施舟人转头笑问道:「得了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大部分馈赠,这一下子,终于吃饱了吧?」
十四境鬼物「蚬」在被斩之时,终于不再遭受三千载天殛煎熬之苦。
强行散道,大潮汹涌,水淹宝瓶洲,连累恢复真龙身份的王朱,是一场直截了当的以怨报怨。
以德报德,既是蚬感激那位年轻剑仙的一场兵解,助她脱离苦海。
尤其是对方故意取出两把远古神灵用以震慑蛟龙的狭刀,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言语,和一场慨然交心的君子之约,「昨日」结束了,「明日」至少宝瓶洲依旧有此狭刀。以后的蛟龙之属若是胆敢作祟,便会见此刀光。若是契合大道作为,便是护道。
所以蚬承情,七千年来积攒的天殛威势,便温顺了几分,才会被陈平安单凭一己之力给封禁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就要以「更大」丶却不是「更多」的粹然神性,来填补「人性」的窟窿。
施舟人问出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你为何不向文庙求助,预支一笔大功德,将这份天殛打散,让浩然人间分摊此物?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有任何心结才对。想必不过是某些百姓少了几颗铜钱,某处水边多出几个意外的落水鬼。总好过大骊王朝才有新任国师就无国师,有你在住持朝政,大骊王朝的国祚就可以更长,大骊边军甚至是浩然将卒,在蛮荒天下就可以少死许多许多人。你既然选择了崔瀺的事功学问,这笔帐,应该算得清楚才对。若是换成崔瀺,岂会有任何的犹豫?贫道若是如此针对绣虎,恐怕崔瀺都要笑出声了吧。你为何不做?陈平安,贫道恳请解惑。」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解释。
道不同不相为谋?施舟人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天机紊乱,算你不得,结果到头来,作茧自缚,落个谁也救你不得的下场。」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求人的一炷心香,助你补缺桐叶洲地利。更不该一意孤行,擅作主张在那边开凿大渎。尤其不该将那几位师兄积攒下来的功德,说不要就不要了。如果你不是这麽大度,我恐怕要在宝瓶洲滞留很久,才能找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副此身皮囊裹缠一颗道心要漂泊很久啊。」
「偶然可能会被偶然打杀,让我们永远看不见它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它们就像山野间的花草枯荣。」
「也可能偶然与偶然打了个绳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造就出某个或大或小的必然,以偶然的面貌来给我们惊吓,或是惊喜。它们就像田垄上的一朵野花,被我们路过,看见了,也可能是稻田内的一株稗子,惹人厌烦了,随手将其拔除丢弃了,腐朽消融在大地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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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山门口的年轻道士,转身望向神道顶部的宁姚,笑问道:「山主夫人,你当真不惜将整座五彩天下拖拽进来?」
隔壁的天都峰,陆神忧心忡忡,落魄山看门道士的这句话,问得……火上浇油麽。完全不像是什麽劝阻的口气和用意啊。
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之上,小陌始终盯着那个国师府内的貂帽少女。
小陌没有询问半句,谢狗似乎也没有与他解释一个字的想法。
刘飨的住处,在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旁边的邻居一户人家,是个读书读迂了的书呆子,穷酸的村学究,莫说是举人丶秀才老爷,连个童生都不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不想第二年就换了皇帝,不知耗费多少灯油钱,挣来的微末功名,新朝廷也不认帐,作废了。老大不小了,经常跑去县城文庙里边对着至圣先师的塑像,趴那儿痛哭,鼻涕眼泪糊一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早已认命的老伴儿,已经懒得骂他了,言语刻薄的儿媳妇骂他是个废物,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儿子就笑呵呵蹲在一边看热闹,确实觉得是被他爹连累惨了,就捞不着半点好。老学究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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