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万历万历,万家皆戾(1/2)
陈末把林辅成羁押在了上海县县衙的大牢之中,而后立刻开始了审讯。
「林大师,当初去保定,是我保护的你,我不明白,审讯之前,我想问问你为什麽,陛下做得不够好吗?」陈末没有让狱卒开始记录,而是问了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林辅成去保定,也是九死一生,一个掉书袋的臭老九,也敢跑去保定,揭露那些没人敢言之事,当真是胆大妄为,而现在,林辅成被他亲手抓捕入狱,罪名是指斥乘舆,海瑞当年一封治安疏被捕,是有合理罪名的,就是骂皇帝。
海瑞都不舍得骂当今陛下,林辅成反倒是骂了起来,这是陈末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为了让林辅成安心做个意见篓子,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能给的,陛下都给了。
去绥远游学,是陛下派人保护,甚至是光德书坊的逍遥逸闻杂报,都是因为王谦和黄公子的保护,才得以生存。
林辅成没有知恩图报,反而和那些贱儒一样,骂起了皇帝。
「没有,陛下做得很好,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早已作古,而陛下是活着的圣君,十三年,陛下用自己的弘毅,证明了自己是天下之主,正因为做得好,所以我才要写那麽一本杂报。」林辅成非常肯定陛下的功业,但还是要批评。
「林辅成,上海人,五品五经博士,《逍遥逸闻》八月刊的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吗?」陈末开始了审讯。
「是。」
「是你一个人写的吗?有没有别人帮你,或者说别人怂恿?」
「我一个人,没人帮我,没人怂恿。」
「谁指使你写的文章?」
「没人指使。」
……
时间在一问一答中快速流逝,陈末将供状检查了一遍,递给了林辅成说道:「确保记录和你的陈述相同,如果发现遗漏和错误,立刻提出纠正,如果确定没有问题,在每一页上签字,不得使用化名,别名,每一页的签字要笔记清晰,而后在骑缝的位置,按上你的手印。」
缇骑审案,也不一定要酷刑,像林辅成就非常配合,把问题交代的一乾二净。
在陈末看来,就是林辅成知道了黄公子是皇帝后,有点破罐子破摔,怕自己的话说不完,所以才写了这麽一封杂报,意见篓子,哪怕是生命被终结,也要把话说完,某种意义上而言,林辅成是真正的意见篓子。
那袁宗道,甚至连话都不敢听完,连九族都不敢放上牌桌,当什麽意见篓子。
「会怎样?」林辅成签字画押之后,才开口问道。
「不知道。」陈末收起了供状,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林辅成笑着问道。
「妖言惑众!」陈末用力的甩了甩袖子,厉声说道。
「哈哈哈!」
大明皇帝朱翊钧在姚光启的陪同下,对松江府铁马厂,进行了全方面的查验,对姚光启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因为松江府铁马厂已经开始投产,所生产的铁马,开始稳定供应松江府官坊民坊,质量可靠,稳定性很高。
本来心情极好的朱翊钧,回到了燕铮楼外的别苑,靠在太师椅上,看了几本杂报,打发时间。
「这个林辅成是疯了吗?!他居然敢骂朕!他凭什麽骂朕!」朱翊钧猛的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杂报,狠狠的扔在了桌子上,面带不可思议的神情,厉声说道:「疯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立刻马上把他给朕抓到牢狱之中!立刻!」
朱翊钧被骂红温了,怒不可遏,因为林辅成在杂报里说,嘉靖嘉靖,家家皆净,万历万历,万家皆戾!
他终于体会到了道爷在晚年看到那八个字的感觉,大明皇帝恨不得立刻马上杀了林辅成全家!
「缇骑已经把他缉拿归案了。」冯保小心翼翼的说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一般而言,陛下不会过分理会这些文人的指责,陛下对这些,往往都是带着几分戏谑和嘲弄,并不会当真。
但这一本林辅成的杂报,能让陛下破防,显然是说到了点子上,说到了痛处。
抓人的命令不是朱翊钧下达的,他刚看到了这本杂报,就已经被气到了七窍生烟的地步!
朱翊钧厉声说道:「他说朕对穷民苦力的同情是虚妄的!他凭什麽这麽说朕!历朝历代,除了朕和太祖高皇帝会种地以外,谁会种地!朕亲自育种丶编纂农书推广的番薯,已经种遍了整个大江南北,时至今日!番薯依旧不徵税科!这就代表着地方衙门,决计不能搭车收税!」
「怎麽就是虚妄!他瞎吗?!瞎吗!什麽万家皆有戾气,朕辛苦十三年,都是白做了吗?」
道爷被骂是道爷真的摆烂,朱翊钧这十三年,从未懈怠,凭什麽被这麽骂!
别的指责,朱翊钧也就忍了,被人骂的多了,当然就免疫了,但唯独这一点,他不认!
他的同情从来不是虚妄的!他在脚踏实地的,一点点的改变大明,破碗里的红薯粥丶火炉里的烤红薯,正在成为一代人甚至数代人的记忆。
红薯丶土豆的定位始终是救荒粮,皇帝不收这两种农作物的税,地方就不能搭车收税,那些为虎作伥的乡贤缙绅,没了老虎,就没办法做伥鬼,甚至些中人之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会选择红薯粥。
不好吃,吃多了胃胀丶胃酸,甚至营养也不是那麽丰富,但有的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去把他给朕提来!朕要亲自当面跟他对峙!」朱翊钧非常清楚,他其实可以不表态,任由大明纠错机制运行,这林辅成不死也得脱层皮,但他就是要当面锣对面鼓的跟林辅成好好掰扯一下!
「陛下,林辅成过于能言善辩了。」冯保小心提醒陛下,林辅成不大好对付,舌战群儒,从无败绩,连绥远那些大喇嘛都不是林辅成的对手。
「提来。」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他倒是要看看,林辅成有什麽话要说。
朱翊钧看完了林辅成整本杂报的时候,气急之下,也不觉得他说的有什麽道理可言,但冷静了一些之后,朱翊钧多少有点懊恼,就不该宣见,这意见篓子说的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金安。」林辅成带着枷锁,来到了御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去了枷锁,起来回话吧。」朱翊钧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越看林辅成越是心烦,这林辅成并没有被缇骑为难,所以衣着整齐,精神抖擞。
林辅成在缇骑去掉枷锁之后,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忽有暗流江底出,滚翻水面作车轮,危机往往都隐藏在水面之下,等到它暴露那一刻为时已晚。」
「一如当初浙江九营入城剿匪,就是暗流涌动的真实写照。」
「这天底下唯你一人是直臣丶忠臣丶独臣丶谏臣不成?」朱翊钧点着桌面说道:「你写这本大逆不道的杂报,让朕为难,不重重处置,日后这些文人都要轻视朕,欺辱朕!你自己说,朕怎麽惩罚你,既能让天下之人不敢冒犯朕,又不阻塞言路天下结舌?」
朱翊钧理会到了道爷当年的为难,治安疏一出,道爷杀也不是,杀了海瑞,天下都得骂道爷是暴君的同时,大明本来就疲软的纠错机制就会彻底消散,本来就欺瞒严重,下情无法上达,会更加严重,可是不杀,皇帝的脸面放哪里?最后只能关着。
海瑞的确把道爷给骂破防了,朱翊钧承认,林辅成也把他这个大明圣君给骂破防了。
因为林辅成说得对。
林辅成整篇杂报就一个核心内容,富者越富,贫者越贫,家家有戾气,人人有怨言,皇帝作为君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陛下的新政,都是表面文章。
万历维新看起来轰轰烈烈丶鲜花锦簇,但都是在做表面文章,唯独这个番薯的确是惠及万民的善政,其他都是表面文章,没有深入根基之中!
「要不流放爪哇?」林辅成试探性的说道,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流放之地,除了杀头之外的顶格处理。
他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但人都想要求活,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要是想去爪哇对种植园产业进行调研,你可以直接跟朕说,朕派个几条船保护你,搞成流放这样,你满意了?!」朱翊钧仍然在拍着桌子,这林辅成做事,一点都不圆滑,你就是再有道理,你兜个圈子也好。
现在都把人给架起来了。
哪怕是这句是万历万历,万家皆利,而不是皆戾,朱翊钧也能法外开恩,可是林辅成就是直言不讳。
「就流放爪哇吧!」朱翊钧拿起了杂报,看着林辅成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你好好活着,别死到那边了,每年写个信回京,朕也好知道你活着,那地方,一年要得五六遍的疟疾,受罪去吧,别觉得军兵能撑得住,你也能。」
「你说得对,朕接受你的批评。」
「你这篇文章,朕总结了下,万历维新的成果,自然是硕果累累,但是这些硕果,全都被世袭官丶官选官丶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给瓜分了去,占了大明最多数的中人之家丶百姓丶穷民苦力,并没有分到多少的好处。」
林辅成再跪,大声的说道:「罪臣僭越,但这话必须要讲出来,这层窗户纸必须要捅破!」
到这个时候,林辅成还不后悔他发的这篇未经允许发表的杂报,如果再来一次,哪怕是被斩首示众,他也会这麽做。
他在挑破这层欲盖弥彰的窗户纸,看似薄薄的一层,可是讲出来,却难如登天,但只要讲出来,所有人都不能装作没看见,大明江山就能够在矛盾的激化中,不断向前。
这算不算他林辅成的殉道?以身入局,胜天半子?大抵是算的,但林辅成很清楚,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言之有理,陛下就不会杀了他,但也不算,谁知道陛下急怒攻心的情况下,会不会真的杀他全家。
林辅成也不是为了炒作自己的名声,九族的羁绊是现实。
「陛下,先生来了。」冯保小声的奏闻,大明太傅丶左柱国丶帝师丶宜城伯丶文渊阁大学士丶吏部尚书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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