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番外十(2/2)
唐文良轻手轻脚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到桌前。
桌面上摆着一个削得有点丑的苹果。
“小郁给你削了苹果。”唐文良压低声音告诉她。
她听到那句话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唐郁用刀子削的。
她小时候切菜切伤过手指，肉直接削掉
() 了一小块，现在手指上都有痕迹。
而后她又突然反应过来唐郁应该是用削皮刀削的苹果。
“用削皮刀也很危险的。”她同样压低声音对唐文良道：“你怎么不拦着他？”
唐文良说：“小郁听说你在外面忙着开饭店的事情，问我他能不能帮上忙，我说可能有点困难。”
“小郁说他如果也学着做菜，妈妈会不那么累吗？我说做菜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能比读书还要难，毕竟爸爸会读书，但做菜就没有妈妈厉害。”
“做菜不仅难，还危险，要碰刀，要被油溅。”
“小郁就举手说他会用削皮刀削苹果，他问我，如果我给妈妈削了苹果，是不是就能帮到妈妈一点呢？”
“我说，是的。”唐文良拿起了那个苹果，递给黎开，“妈妈吃了苹果，心里会很甜。”
黎开店铺开业选的是她生日那天。
这是她给自己送的生日礼物。
她穿了一身大红连衣裙，她很少穿这么鲜艳的颜色，除去这次，也就结婚那天她穿了红色。
店门口摆了两个花篮、放了鞭炮，还有一位小花童。
来来往往的人都被唐郁吸引，哪怕是走出了好几步路，还要回过头看一眼唐郁。
开店第一天，几乎有一半的客人是被唐郁吸引过来的，每一个见到唐郁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
再然后那些人的话又变成了“老板你家的菜真香”。
这天开门红，一切结束后她抱着唐郁转了一圈又一圈，唐文良扶住有些转晕了的她，唐郁在她的怀里大声说“妈妈生日快乐”。
一切美好得就像是一场梦。
人在过得很幸福的时候，心好像会变软。
比如她在这种美好的时刻，突然想起了她的母亲。
那个被男人抛弃、虐待她、养大她，又想要卖掉她的母亲。
那个一直想要她离开的母亲。
黎开忽然有点想回去看那个女人一眼。
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知道她现在过得这么好会后悔吗？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对待她。
不，大概是不会的，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大概会恨她、骂她，说这种好日子都是她这个讨债鬼从她身上抢走的，说她本来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但生了黎开一切就都毁了，所以都怪黎开，都怪黎开。
黎开想，她的母亲大概会这样一边哭着说一边上手打她。
不过现在她的母亲肯定是打不过她了，也许就会哭着跑出去喊来村里其他人，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号啕大哭。
如果她想要衣锦还乡，她的母亲应该会把她的所有脸面都撕下来踩在脚下。
应该是这样的发展。
她想，没什么回去的必要。
没有人知道她有个妈，她没和唐文良说过，没和身边任何人说过，没人知道她有那样一个妈。
有什么说的必要吗
？没有。完全没有。
“怎么了？”唐文良带着点困意问她：“睡不着吗？”
她躺在床上，安静了许久，久到唐文良快重新睡回去时，她忽然轻声道：“过段时间我们回老家一趟吧。带上小郁。”
“好啊。”唐文良说：“我也很久很久没有回双喜村了。”
她和唐文良都是双喜村的人，但唐文良和她不一样，唐文良的父母早早就从村里走出去了，在城里打工，还供出了唐文良这个高材生。
唐文良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村子，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她一直没和唐文良讲过她的母亲。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和唐文良、唐郁提起这个人。
但她忽然发现，不论是她当初辞职全身心照顾唐郁时满腔幸福里的那点隐隐空缺，还是现在她红红火火开饭店数钱时心里的那点不平，两者似乎是一致的，那种像是缺了点什么的感觉始终存在于她的心中，贯穿了她出逃后的人生。
——她的母亲。
那个贬低她、恨她、打骂她、利用她还随时想要扔掉她的母亲。
她想看那个女人后悔。
她要那个女人看她现在过得有多好。
她想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她来时的路，以一个胜者的姿态。
两天后，黎开带着唐郁和唐文良回村了。
她穿着一身红衣，戴上了结婚时唐文良给她打的金手镯、金戒指还有金项链。
她难得化了妆，打了点胭脂在脸上。
唐郁凑上来看她，夸她“妈妈真漂亮”，唐文良也看她，说“妈妈真漂亮”。
她没有买什么礼品，但买了很多的纸钱。
唐文良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因为他到现在还以为她和他一样父母双亡，回来是来祭奠父母的。
回去的一路，她的心都跳得很快。
就像当初她跑出这里时那么快。
他们是坐公交回去的。
唐郁坐在她的腿上，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
路很陡，唐郁被车晃得想吐。
她也想吐。
离这里越近，她就越想吐。
下车后，唐文良抱着孩子和她一起爬山。
她的手凉得厉害，唐文良牵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觉得冷，她说没有，她可能只是有点晕车。
唐文良想要背她走，她让唐文良抱好唐郁就是。
她就这么一路手冷想吐头晕地爬上山，当看到村口那棵熟悉的槐树时，她才有一种自己居然真的重新回到这个鬼地方的实感。
他们来到双喜村已经是深夜，家家户户都睡了，只有村里的狗在叫唤。
她没有管狗叫，直直走在最前头，夜里太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唐文良想要扶她起来，她自己唰得一下就站起来，用力拍打着衣服上的灰，一边拍一边往前走。
唐文良似乎和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有些听不进去。
她只能
听到狗在叫，还有她比狗叫声还要响的心跳。
她走到了家门口。
夜色太暗，她没注意到鸡圈里一只鸡都没有。
她伸出手去推门，门竟然直接推开了——
屋内满是灰尘味，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留着。
她妈呢？
那个女人呢？
黎开直勾勾盯着这间屋子看，忽然间，她绕开了一旁的唐文良，疯一般冲向了隔壁，不顾屋里的人还在睡，就使劲敲门砸门踹门。
“谁啊！什么事啊大晚上的——黎开？”开门的三婶披着外衣，愣了一下：“黎开？！真的是你？！”
“我妈呢？”黑夜里黎开的眼睛有些瘆人，里面的东西像是鬼火在烧，活生生一副讨债鬼的模样。
“你妈？你妈她——死了啊。”
“死了？”
“对啊，你不知道啊？你妈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上吊死了啊！”
“吊死了？吊死了？吊死了。为什么吊死了？”
“这谁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诶！诶！黎开！”
黎开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两脚发软浑浑噩噩地走了回去。
“黎开？”
“离开？”
“黎开！”
“离开！离开！！”
“……”
“妈妈？”
她停下脚步，看到了被唐文良抱在怀里的唐郁，唐郁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湿润的蓝眸迷迷糊糊盯着她，“妈妈？”
“妈妈在这儿……”黎开下意识道。
“黎开你刚刚怎么了？”唐文良脸上的神情难掩惊慌，“我刚刚怎么叫你，你都跟听不见一样。”
她呆站在原地。
她想，是啊，她刚刚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
“黎开，你怎么样，是出什么事情了吗？”唐文良担心道。
黎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妈死了。”
“不过我妈早就死了，并不算什么大事，我这次来就是给她上坟烧纸的。”
唐文良低声道：“我知道这种感觉，有时候看到家里的老物件，心里反而会觉得难受。”
黎开轻轻嗯了一声。
“妈妈，不要哭。”唐郁奶声奶气道。
黎开愣了一下，她哭了吗？
她伸出手摸了一下脸，触及到了一片湿润。
她居然哭了？
小唐郁在唐文良的怀里对着黎开伸出手，是一个要抱的动作。
黎开伸出手抱住了唐郁。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唐郁一点一点给她擦眼泪，帮她擦得干干净净后，小唐郁问她：
“妈妈，什么是死了呀？”
她怔怔地说：“人死了，就是永远离开的意思。”
小唐郁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打了个哈欠，抱住了黎开，对黎开说：
“那妈妈、爸爸、我，我们永远都不死，就永远不离开。”
心中的那一小块空缺在这一刻像是被彻底击中，她紧紧抱住了唐郁，轻声道：“好，我们永远不离开。”
......
她给她的母亲烧了很多纸钱。
有些人烧纸钱给亲人的时候，嘴上会不断碎碎念，黎开烧纸钱是安静的，安静得只有风声。
她看着那个长了草的坟包，将燃烧着的纸钱往铁盆里丢。
铁盆里的纸钱很快化为了黑灰，只隐隐残留着一点泛红的痕迹。
她想，她再也无法像之前那么深刻地去恨她了。
因为她离开了。
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为什么要吊死在那棵槐树上？为什么那么多年她都不自杀，偏偏她离开后她上吊自杀了？她作为讨债鬼走了她不会反而过得更好吗？她死前有想过她吗？
夜风拂过，吹散了那截黑灰。
她与她这么多年的纠缠，在这一刻似乎也就这么被吹散了。
黎开重新回到了城里。
她开始调整好生活的重心，不再像以前那么拼命地折腾着饭店的生意，而是抽出更多的时间陪着唐郁和唐文良。
唐郁很高兴。
春天，他们一起去爬山，山上开满了野花，很漂亮，她摘了一朵戴在唐郁的头上。
夏天，他们一起去水族馆看海豚，她用DV机录下了海豚突然张嘴吓唐郁的场景。
秋天，他们一起买了月饼，看着圆圆的月亮，教唐郁背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
冬天，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包饺子，她将一枚硬币包在了饺子里，告诉唐郁，这是幸运的硬币，谁吃到了这枚硬币谁在新的一年中就会有好事发生。
小唐郁吃到了这个带有硬币的饺子。
他跳起来宣布道：“那我会不会有猫！”
“我要养猫！要养猫！”
八岁的小唐郁对小海豚没有往年那么感兴趣了，他喜欢小猫。
刚出生的小奶猫小唐郁会看得目不转睛，成年的大猫小唐郁会看得满心欢喜。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她对养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这件事，都有着较于旁人来说更严肃的态度。
她告诉唐郁，养一只猫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一旦决定养了就要对它负责，什么时候小郁有能力照顾好一只猫了，爸爸妈妈才会陪着你去选小猫。
“怎样才算有能力照顾好小猫呀？是要很多很多钱吗？”小唐郁抱住了他的存钱罐。
她摇摇头，“当然不是呀，你需要学会一些养猫的常识，还要……有很多很多爱。”
小唐郁似懂非懂，他抱住自己的存取款，认真问：“那我有很多很多的爱吗？”
“那妈妈要先考察考察哦～”她摸了摸唐郁的小脑袋，笑眯眯道。
八岁的小唐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
开学这天，
她和唐文良一人牵着唐郁一边的手()，来到了校门口。
和幼儿园的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同?()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一次小唐郁一个人背着书包开开心心走进了校园。
她望着唐郁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唐文良倒是看得很开，对她说：“书上有句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问唐文良：“那你眼睛红了做什么？”
唐文良连忙别开头，“我们什么时候给小郁买小猫？”
“当然是在他生日那天呀。”黎开笑道。
“好主意，小郁那天一定会非常高兴！”唐文良似乎想象出了那天的场景，脸上挂上了熟悉的傻笑。
她和唐文良背着唐郁商量起了要买什么样的小猫。
唐郁对猫的外形非常包容，橘猫喜欢、白猫喜欢、黑猫喜欢，连长得很丑的丑猫唐郁也喜欢。
她和唐文良觉得要不就给唐郁选一只奶牛猫吧，黑猫警长，抓起老鼠来肯定厉害。
她提前联系好了一户人家，那家人的母猫怀孕了，答应如果有奶牛猫的话就送她一只。
又过了一周，这天早上，当唐郁又念叨着真的好想好想养一只小猫时，她和唐文良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
她催促着唐郁快点吃完饭，不要再念小猫啦，不然上学该迟到了。
唐郁嘟囔着说他不想吃饺子，最近天天在吃饺子，她只好道：“好好好，那明天妈妈就给你做点别的吃好不好？今天就先吃饺子凑合一顿。”
她很后悔自己让唐郁凑合了一顿饺子。
如果她知道那天晚上唐郁会突然发起高烧的话，她一定不会那样说。
她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唐郁爸爸妈妈准备给他养猫了。
如果她知道那天会发生车祸，她一定会在唐郁吃到硬币的那一天，就带着唐郁去选一只小猫。
她很后悔一直以来都没有和唐文良说一句我爱你。
她总是觉得她和他的日子还很长，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她总有一天可以对唐文良说出这句话。
她总是这样去想。
当车厢发生巨响的那一刻，她抱紧了唐郁。
世界一阵天旋地转，无数记忆好似走马灯在她眼前环绕。
她看到了她作为小婴儿的视角，被扔在了地上，不断哭着想要妈妈的怀抱。
她看到自己被丢在了山上，山里那么黑，她花了一天一夜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看到自己偷听到母亲要把她卖给邻村的张瘸子后，连夜逃亡。
她看到自己来到了那间小饭馆，徒手抓起了大老鼠，唐文良对她轻声说谢谢。
她看到自己和唐文良的婚礼，很简单，没请几个人，唐文良却喝得大醉。
……
她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室上，护士将唐郁放在她的怀里。
那么小的一个婴儿，那么可怜，于是她张开双手，抱住了她的孩子。
——轿车在地面不断翻滚，她牢牢地抱住她的孩子。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脱掉一层皮、好像被抽出脊梁骨、好像快要流干半身的血。
但她依然牢牢地抱住她的孩子。
宝宝，不要害怕。
妈妈的肚子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你。
血色蔓延了她的整个视野，染红了所有的走马灯回忆。
……
她叫黎开。
离开，从始至终就贯穿了她的生命。
不止是离开母亲，终有一天，也会离开她的孩子，离开她所有爱的人。
这是一个生来就不受期待的孩子的名字。
但是有一天早上，唐郁学着书本上的黎明一词时，忽然指着书本说：“妈妈我知道了！黎明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不是就是你的名字呀？”
鲜血从她失去焦距的眼眸里滑落，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好像真的看到了美丽的黎明。
温暖的太阳光洒落在了她冰冷的身上。
她叫黎开。
美好的黎明，让新的一天开始。
所以她不是离开。
是跑向下一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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