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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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灰天色濛濛,烟雨与山岚薄雾笼罩着他们。

    江鹭找到了一避雨山洞,姜循跪于洞口摘下帷帽。她眺望山林,恍然想到东京郊外的春山。不过今日与那时不同。

    那时雨势浩大,今日只有绵绵细雨。

    那时满心绝望求生不得,今日胸有成竹只待天光。

    那时看不到前路,今日……只要江鹭点头,他们面前便是康庄大道。

    想到此,姜循转头看江鹭。

    江鹭意态悠闲,靠壁屈膝而坐,修长手指点在膝上,并没有无意识地敲击发抖。他衣襟只有一层很薄的湿意,并不影响什么。当姜循回头看他时,他正垂着头将她丢下的帷帽叠好,放置于一旁。

    江鹭察觉她目光,抬头望来一眼。

    山川洞天,风雨如春。这位郎君气宇阳春,玉洁冰清。他一贯好看,只是最近半年的经历磋磨得他狼狈粗糙,而在姜循到来后,她发现江鹭又重新一点点好看了起来。

    想来,他即使心系凉城关心民生,依然有些小世子的尊贵病——只要有条件,他总是洁净漂亮的。

    她却快枯萎了。

    姜循心中微有叹息,但如此良辰,她自然不会和他说自己的蛊的事,弄得她像是靠他求生一般。姜循心中打起章程,将自己想了几日的造反的话重新掂量掂量,自觉得今日气氛实在好,她应当机会很大。

    姜循冲江鹭一笑。

    她柔声细语娓娓道来:“阿鹭,我和郡主到了凉城后,伯玉死了后,你还像以前那么痛苦吗?”

    江鹭盯着她。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了解她——此时他便觉得,她又要开始谆谆善诱,不知道要蛊惑自己什么了。

    不过他早已摆脱了昔日对此的不平不甘。摆脱那些怨愤后,他开始觉得她有趣,对她即将到来的“蛊惑之言”生出兴趣。

    江鹭便慢慢回答:“不痛苦。昔日也没有那么痛苦——死的人又不是我。刀没落到我身上,我有什么资格痛苦呢?”

    姜循心想:糟糕。话题起头不妙,不过问题不大。容她扭转乾坤。

    姜循不动声色,保持着柔婉神色:“你做的很好。凉城那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必然感谢你,也会希望你从中走出来。”

    江鹭望着她,缓缓说:“你那日……设局杀伯玉的那日,当真是为了我吗?你说想让我走出来,是真的吗?”

    姜循深知江鹭不喜她总骗他。她便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当真是为了你。阿鹭,要杀伯玉,其实方法很多,我选了很麻烦的一种,就是为了你——为了把你从凉城骗出来,怕你想不开在凉城赴死;为了平你心中委屈,让你不再怪罪自己。

    “我始终没有真正体会三年前那夜发生的事,但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你为此感到痛苦,对自己失望,但这不是你的错。”

    江鹭:“你觉得我软弱吗?”

    姜循:“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人生一世,各有所执

    所念。我是被迫卷入此局,你却是主动入局。凉城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你。人这一世,不平者多,怨愤者多,自我主动的放逐与奉献却常让人难以理解。我想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人比你做的更好,比你更厉害了。”

    江鹭:“你将我追捧得太过了。”

    ……说明她所谋甚大。

    江鹭侧过脸,目光穿过姜循肩头,望向外面的烟雨天。他若有所思,唇角甚至噙着一抹轻快的笑:“这几日,我每夜都在做梦,梦到三年前那一夜。”

    姜循心紧。

    江鹭温声:“就像我这几年无数次梦到的那样。灯火如昼,满堂华光,却有大火从中起,将那些欢喜着的故人烧死。他们脸上欢喜的表情定格,被火吞没——那是‘神仙醉’的药效。

    “我以前一直很难过。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神仙醉’的事,他们可能还在自责,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明白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这几年的梦境,我一次次回顾,无法面对他们的目光,眼睁睁看着火烧掉他们。但是最近几日,我梦到他们在火中朝我举起酒樽,朝我告别,朝我露出笑容,跟我说‘来世再会’。

    “我不知道这是上天当真有灵,英灵与我一一告别;还是我终于原谅自己,愿意放过那一夜了。”

    姜循听得心疼。

    她倾身,将他抱入怀中。

    江鹭俯着脸,脸埋在她颈间。他呼吸清浅,她的拥抱让他放松。

    而江鹭在这时,听到姜循幽微的、似怕惊动他的声音:“可是阿鹭,凉城的事没有得到完全解决啊。你用舆情逼着东京,让东京不敢动凉城只敢在你身上花费精力,可万一东京的君主是个疯子,是无法用舆情道德约束的人,那你怎么办?”

    江鹭抬头。

    他睫毛擦过她玉颈。

    他呼吸很轻很凉,姜循知道他在听,她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郡主来西北的一路上,看到百姓们过得并没有很好。我们眼中不配为君的人已经死了,可是百姓们为什么还是被逼上山,做盗做贼?

    “我爹剑走偏锋,真正得势后一直在花精力对付我对付你,根本没空实现他的抱负。天下对他来说是什么,子民对他来说是什么?

    “我们目光离开凉城,放到整个天下——大家过得并不好,甚至越来越糟。难道新的君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我们都了解长乐公主的,她年少稚嫩,长在深宫,绝不是大恶之人。两大强势权臣对峙,她难以分清谁对谁错,看不清前路。她太年少了——她斗不过我爹和叶白。”

    江鹭慢慢朝后退。

    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脸色一点点变凉,眸子染上一重烟波浩渺。

    江鹭盯着姜循:“说下去。”

    事到临头,绝不能逃——姜循目不转睛:“如果刀不握在自己手中,便不能真正庇护所珍惜的人和物。如果眼睛只盯着一个凉城,大厦倾倒之际也难以判别原因。不知缘由便无法对症下药,不知大魏此时真正的

    创伤,便无法真正救大魏。

    “你少时一心庇佑南康王府治下子民,后来你意识到那不够,你便又去庇护凉城子民。可是大魏数十州郡,有多少个江鹭愿意为子民站出来,护在他们身前,遮挡风霜刀剑?

    “凉城为何会有围攻之局?郡主为什么抗拒不了朝廷的命令?她明明不想和你为敌,却还是被朝廷逼着出兵,不得不来西北。因为那个朝廷不是我们的朝廷,因为主持朝政的人,将我们视为贼寇,视为窃国者。”

    江鹭面无表情:“谬论。君臣各安其分,上下各守其分,方是正道。以政治世,以世养人,才是政治最开始的本质。它不是你操纵人心实现自我野心的工具,你的每一分举动都会影响到别人。”

    姜循反问:“那么这个工具,被不恰当的人握在手中,便不去纠正了吗?你有臣节有自持之心,但你愿意为了凉城而惹一身污泥,便不愿意为了天下子民而争一争那权柄吗?

    “我爹活不了多久了。他就算能活,以他的心思和偏执,这世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长乐公主太年少,压不住人,而她身后那些宗室子嗣更不中用——若真中用,昔日老皇帝早就废太子了。

    “还有叶白。我虽和叶白同行,叶白虽是我的友人,但我也得承认,叶白和我爹一样偏执。他们偏执在不同方向罢了。叶白不想救世,他想的是毁灭一切,让东京、大魏都为凉城陪葬。

    “阿鹭,你怎能自持气节而无视天下呢?”

    江鹭反问:“之后呢?权柄握在手中,你我所做的决策又是真的正确吗?你说的头头是道,难道让你当政你就能做的更好?你当真能确定自己永远英明永远正确永远走在最虔诚的路上?上位者随意一个念头,便是他人的一生。你当真那么自信?”

    姜循:“所以要建立新的秩序——大权在我,但我不独揽。我要让更多的人来揽权,要让更多的人才决策这个国家真正的未来,真正的走向。”

    姜循倾身:“恃于人者不如自恃——我们一起来做这颠覆者,我们来入棋局,我们来做执棋手,我们来以天下当棋盘,让每一个棋子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

    “我们辗转多年遍地求生,难道不想亲自看看花满枝头硕果累累的那一天吗?明明已经在眼前了。只要往前一步,只要……握住它!”

    密雨迷烟,山岚潮润。

    江鹭靠着山壁,静望着姜循明亮漆黑的眼眸。

    她眼中光华满满,提起这些她便为之兴奋,热血沸腾。这样的热血中有着一腔信心与疯狂,而她请他入局……

    其实,在这几日的演兵中,江鹭早就猜到姜循和江飞瑛的这份野望了。他只是以为她们会暂时蛰伏,姜循会徐徐图之,到不可改变之时逼他入局……没想到在这么早的时候,姜循就开口了。

    她是心急,还是在乎他的想法呢?

    江鹭低下头,无意义地笑了一声。

    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会有话和我说,但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姜循手搭在他膝上,轻轻揉了一揉。无论话语如何尖锐,她表现得倒是温情款款:“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江鹭没有回答。

    他出神道:“你来西北找我,便是觉得这样才能救我。你找我姐姐一同来,我姐姐身后兵马出行。你昔日和我姐姐并不对付,但你们如今相处如此和平,总不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只能说明,你二人就一些事达成了共识,要一起说服我。

    “姐姐邀请西北诸将前来演兵,名义上演兵,实际是谈判吧。你日日去看演兵,因为你也在说服他们吧?不然简简伤重,你怎可能连看顾她的时间都没有,每日像花蝴蝶一样到处乱窜……”

    他还是这样敏锐。

    姜循有些心虚。但她脸皮厚,坚持地将手搭在他膝上,做着“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江鹭笑一声。

    姜循:“……你又笑什么?”

    江鹭:“挺好的。”

    姜循:“什么?”

    江鹭脸色已经十分白了,但他的眼神却是清寂温和的,并没有生她气的意思。他甚至开玩笑:“我还以为,所有这些事,我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姜循不解:“嗯?”

    江鹭靠壁淡声:“你反了,姐姐反了,西北军马反了,我的亲信反了……我以为身边所有人都会先于我知道,以为你们不敢告诉我,打算一直瞒着我。”

    姜循难堪:“那怎可能瞒得住?我对你不会那样过分的。”

    她踟蹰一下,倾身依向他肩头,半搂住他手臂:“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嘛。”

    江鹭:“没什么值得想的。我亦想了很多……三年前就开始想,昔日官家不肯惩罚太子逼死赵宰相时也在想,姜太傅把持朝政不立君主,将不合适的人推出去摄政时也在想。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付诸行动只差临门一脚。”

    江鹭的话让姜循惊喜。

    她以为他会很难踏出心里那道线,没想到……

    江鹭打断她的凝思,看向她:“我只有一个问题。”

    江鹭手抚摸着她面颊,他垂下脸扬着眸,专注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脸热,而他只是轻声:“循循,你喜爱我吗?”

    姜循困惑。

    江鹭:“你说了这么多,忙了这么久。我等了很久很久……我邀你出来游玩,你依然在说你的这些事。这些事自然重要,但是在你心里,它比我更加重要吗?

    “你喜欢我吗?还是仅仅因为赌前程而屈就我?”

    姜循瞳眸微睁大,起先的迷茫后,心中涌上一重愤怒。

    姜循切齿:“你不信我待你的心?”

    江鹭:“我有时觉得你喜爱我,有时又觉得我在你心中不值一提。我总在判断我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我在分辨,我想你跟我出东京,然后来凉城找我,应该是对我有情吧?可与此同时,你又和我姐姐有了另一重筹谋,我会不明白哪一样在你心中更重要。

    “你杀伯玉,说是

    带我走出当年;但同时,你也是为了拿到压倒你爹的证据啊。我迷失其中,分不出情爱几分,野心几分,欲望几分。我时时刻刻在比较,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

    姜循尖戾:“情爱到底几分,有什么重要的?”

    “对我来说很重要,”江鹭用苍白的脸、伤心的眼凝望她,“你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带着戏弄。我少时相信你的每一句话,之前不信你的每一句话。而到现在,我分辨不出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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