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2/2)
“你怎么还没走？”
眼神和语气已然有了怀疑。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凡人，脚步虚浮无力，通体并无灵气波动。
清音对凡人没有轻视，可身为修士，自她出现之后，自然而然对她放松了警惕。
只是正常的客栈小二，会不规矩到这种份上吗？一早看到客人在忙活，自然该极有眼色地闪身走人，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给客人让出空间来。
哪儿会瞧见对方在忙，还要直愣愣地戳在中间，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有这么大活人在这儿碍眼？
“仙师的筷子脏了，小的给您奉上新的。”小二弓着腰，语调平平解释。
清音撑臂拿过端放桌上的剑，视线锋锐，仿佛要割裂这张老实憨厚的脸上。
但或许对方当真老实，表里如一的憨直淳朴，她从她身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被这么一打岔，热潮一如凉透的饭菜，失了滋味，显得颇没趣味。
她的剑横放在腿上，右手按住剑柄，身子微侧，沈曦照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动作看似不经意，却将她完整地护在身后。
沈曦照按住她的肩，指腹轻柔抚摸着，是安慰的意思。清音紧紧抿唇，眼神复杂，短暂一瞬心念百转，无数疑问冲破樊笼，或多或少醒悟了什么。
亢奋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冷了下来，刚生的依赖未能完全消退，赌气般的委屈卷土重来，艰难忍住冲到嘴边的质问。
沈曦照淡淡吩咐：“凉了，拿下去热一下吧。”
这一瞬，清音敏锐留意
() 到，一直恭敬垂首、视线盯着地面的小二抬了下头，似乎说些什么，唇角飞快撇了下，像是表达不满。
可这些感情变化过于短暂，不等她细看，很快便消失了。小二口中沉沉应：“是。”
同时迈前，开始收拾东西。
不留意还好，这人就像一团无害的空气，毫无存在感。
可一旦留意，这人瞬间升级成一根梗在喉间的刺，不上不下，伴随每次呼吸滑动，卡得喉咙刺痛。
清音正要再度张口，肩膀被轻柔一推，“好了，坐回去吧。”
清音没回头，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却也熟知她的性格。仅从她清浅的语气里，就能听出，这不是请求，是一份不容置疑的命令。
清音虽说一直试探她的底线，倒也没想真的惹怒她，真的引火上身，反倒得不偿失。
她不想惹怒她，起身点头：“遵命呢。”
小二勾着脑袋整理桌面，一张木然僵硬的面容，仿毫无活力的木雕，连殷勤的笑都欠奉。
清音将椅子摆正，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心底疑惑怎么都压不住，那股违和感愈发强烈。
可眼看着对方动作僵硬，已经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木托盘内，清音心中疑团愈深，终究没忍住，试探性问。
“我之前那间‘腾云’厢房，掌柜的租出去了吗？我有些东西没来及收拾，想去拿一下。”
沈曦照闻声抬头，视线从窗外转回。指尖若有所思地轻扣扶手，唇角微翘，漫不经心望向小二。
小二托起餐盘的动作放慢下来，似乎怕饱满的汤汁溢出，动作格外小心，双眼始终盯着小小的餐盘，专注认真。
被两道视线盯着，她也没做出太大反应，回话时语调平平，波澜不惊。
“客人，咱们客栈没有腾云厢房，您若喜欢，小的禀掌柜一句。想来他老人家，为讨您欢心，任您是要腾云、腾雾、腾龙，包您心满意足。”
没踩陷阱。
但这看似恭敬、却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的语气，就是掌柜的亲生子来了，当着一众身份尊贵的年轻修士的面，恐怕也没这个底气说出。
清音勾起自己的剑，扫身站起身来，忍不住冷笑：“你叫什么？”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看她不顺，但倘若再看不出她对她的敌意，那她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沈曦照自来知道，清音是个傲慢性子，受不得激，被她这么明里暗里一刺，火气分分钟上来。
小二沉默看她一眼，又垂下头，不冷不热道：“小的一番贱名不堪入耳，就不辱没仙师耳朵了。”
她的不理不睬，更助长了这份恼意，如添柴加火，将三分火气燎到七成。
清音扯唇：“说。”
顾忌眼前之人是个凡人，清音气归气，剑未曾出鞘，哪怕动动手指，就能将她碾死，也不会对她出手。
清音倒没什么仗势欺人的想法，修士不得对凡人出手，更是不容违抗的严令。就是为了避免别有用心
者仗势凌人。
凡人再弱如蝼蚁，那也是她们的血脉同胞，被魔族当成食物凌虐，难道还能在自家人的地盘上，被一些不争气的玩意欺凌吗？
“仙师，”小二的手被清音按住，她动弹不得，终于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无奈道：“您一定要听吗？”
清音不耐：“少废话。”
“小的姓沈。”
小二直愣愣望着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瞧着有点渗人。她扯动唇角，或许是两边唇角翘起的弧度，近乎一模一样，让清音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好像那层憨厚的皮是纸糊的，一笑就有点撑不住，想崩裂，露出其后不怀好意的真面容。
清音不想跟她过多接触，她答了话，便立刻松手。听到这个答案，倒是按耐下心中异样的不适感，下意识扫向一旁好整以暇支着下巴，漫不经心看热闹的沈曦照。
清音语气意味不明，缓慢念：“你也姓沈？”
简单四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要将对面的人生死活剥、吞吃下肚。
如此尤不解气，清音忍不住磨了磨牙，对真相似有所悟，模糊的猜想终于得到确实，压抑的委屈终于忍耐不住，看沈曦照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望着沈曦照，一字一句问：“她、也、姓、沈？”
分明是一样的话，换了主语，话内的意思，跟着产生天翻地覆变化。
沈曦照慵懒靠着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看乐子看得饶有兴致，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看得人十分欢乐，冷不防话风一转，矛头毫无征兆地朝她指来。
“她姓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莉莉丝自作主张，她没义务帮她隐瞒身份。她纯属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没有主动将自己的发现告知清音，只是不想给自己揽麻烦。
只是莉莉丝这家伙没那么安分，分明千方百计隐瞒身份过来，却又耐不住气性，在清音面前露出端倪。
但两人之间的矛盾，确实与她无关。沈曦照冷眼旁观，揣摩两人的身份立场、目的意图，无心插手她们的恩怨。
两双眼跟着望来，清音目光泛冷，冷笑连连，另一头，莉莉丝含嗔带怨，眼眸幽幽。
大概没想到她真会如此冷酷无情，完全没有帮她说话的意思。
姓沈这个暗示，还不够明显吗？分明就是对清音的直接挑衅，再猜不到这阴魂不散的幽魂是谁，她就是傻子了。
“你怎么还没死？”清音松开莉莉丝的衣襟，嫌恶地将她推开。狠狠剜她一眼，迫不及待用手帕擦手，似乎生怕沾染一点她的气息，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莉莉丝根本没搭理她，眸中泛泪，伤心欲绝地望着沈曦照。
这会儿两人唇枪舌剑，沈曦照才没有夹在其中受气的想法。更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失误，导致两头魅魔短暂摒弃前嫌、被迫统一战线，一致为难她。
转移外部矛盾的最佳
方法，便是分化分部矛盾。沈曦照微抬下巴，轻巧点了下莉莉丝。
哀怨眼神顷刻转为愤怒，莉莉丝咬牙，听这冷心冷肺的女人含笑吐出：“问问叫什么，继续问嘛。”
清音被她这看热闹的态度气笑了，冷冷瞥了眼旁边这该死的家伙，显然对方也被气得不轻。
面上依旧僵硬，瞧着木愣愣、呆头呆脑的，胸口却起伏不断。一双眼没了之前的淡然，几乎要喷出火来。腮帮子咬得很紧，按住桌子的手快要嵌进木料里。
“叫什么？”
不等清音主动去问，这人已然高声回应，负气大声说：“我叫沈狗剩！”
三个字，掷地有声。
沈曦照怔住，本来游刃有余应对清音的怒视，这会儿下意识转眼看去。
莉莉丝那层面具，这会儿彻底挂不住了，她抬手指她，盛怒的绯红爬满脸颊，连耳尖耳垂都红到快要滴血。
“沈这个姓，跟狗多般配。”
一双灵动鲜活的眼，与呆板面容相差太大，割裂感给人很强的不适感，一眼就能看出违和。
倘若她第一次出现在清音面前时，是这幅模样，恐怕对方也不会到直到现在，才开始怀疑起她的目的和身份。
盛怒之下的清音，也被她这一番话镇住，两人同时望向她，久久未能说话。
清音沉默很久，“瞧瞧你养的蠢东西。”
矛头又指向无辜的沈曦照了。
好在有这么一场闹剧，搅混了先前充满火药味的气氛，清音紧绷的神色、按在剑上的手皆松懈下来。
沈曦照掠过她，望向鼓着腮帮子、怒气冲冲的莉莉丝，不禁揣测她这无厘头的话，究竟是无意使之、还是故意卖蠢，哄着威胁性强烈的清音，对她放松戒备的小心机。
沈曦照懒得多猜，径直问：“好了，闲话少说，说目的吧。”
莉莉丝瞟了眼一旁的清音，犹豫一瞬，干脆利索道：“我想让你陪我进一趟东塔。”
一句话落下，稍微松懈的气氛，立刻如拉紧的琴弦，紧绷到极致，只差一秒就能走脱。
清音胸膛微微起伏，剑又抬了起来。一双漂亮的眼始终落在沈曦照身上，断然道。
“不行！你不能去！上次就险些没了半条命，你不能冒这个风险！”
“她是魔族，想去东塔，定然不怀好意。只要你跟她扯上关系，必然会连累到你。还是说，你为了她，甘愿放弃你在人族的一切，背叛同胞，身败名裂，跟我回到魔族吗？”
这些用不着她说，沈曦照都懂。清音句句恳切，确实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考虑。
可让她失望的是，沈曦照垂着眼，并未一口拒绝。
【——滴】
【任务、务成功】
【任务务务】
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起，随即像电量不足的机器，在漫长尖锐的卡顿后，骤然断电停歇。
沈曦照脑海内，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个喋喋不
休、唠唠叨叨的系统，已经很久没有再跟她聊天。
在这个世界内，系统越来越沉默寡言，任务对她的指引功能，也已经崩坏到似乎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搭着芥子囊，里面的命盘法器，像是被莉莉丝的请求激活，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嗡鸣。仿佛饮饱鲜血的利剑，不断催促主人，已经到了拔剑的时刻。
莉莉丝却没清音这般紧张，笑盈盈瞥她一眼，直视沈曦照的双眼。
“你会去的，你必须得去。哪怕你不想，也会有无数机会，推着你，让你必须前往你的夙命之地。”
一字一句，毫无转圜，仿若命运在她咽喉刻下的箴言：“不管那里等待你的是什么，你都会去。你会答应我的。”
“凭什么？”
沈曦照语气冷淡，她知道她会去，任务在身，系统和命盘都在指引她的方向，却不明白，莉莉丝的这份笃定由何而来。
清音却被莉莉丝的话激怒，猛然拔剑。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宗内如今气氛紧张，倘若查出异常，我和少宗主都逃不开你的连累。既然你一片忠心，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干脆别走了。”
长剑脱鞘，铿锵震响如重鼓擂响，重重敲击在莉莉丝心脏上。莉莉丝神色一凛，极识时务，恨恨瞪了眼沈曦照，盘子也不要了，用力一跺脚，转身就走。
哀怨骂：“你可真是没心肝啊。”
沈曦照不阻拦，便是默认的意思。
话没说清楚，她别想离开。
窗户透来一束亮光划过剑身，剑身反射出半截森冷寒光，游曳的冷光幽咽，冷森森、阴沉沉。
沈曦照从沉思中回神，凝神细看。她多是与大师姐练剑，很少见清音动剑。
她一指点上剑锋，敲击声清越绵长，声音遥遥扩散出去，音波一圈圈荡漾，似乎被水吸收了，从清晰到朦胧，像月夜筝音，如泣如诉。
剑身蓦然一抬，三寸青锋吞吐光芒，灼灼逼人。光线似乎被锋锐的剑意扭曲，失去焦点。
剑身周围浮现出虚幻的光泽，那柄坚硬的长剑，在观者的视野内，同样虚幻、柔软下来。
从无生命的金属，转为轻盈的活物。
清音反手一转，长剑宛如一尾游鱼，灵活翻过肚皮，又或是正在匍匐捕猎的蛇，慢慢抬高脑袋，双眼迸射出寒意逼人的光亮。
短暂蓄力的沉寂过后，平静被厉啸斩断。猛然间，如离弦的箭，破开空气，朝快速后退的莉莉丝狰狞撕咬而去。
莉莉丝瞳孔骤然紧缩，她离房门还有三步距离，却无力回天，视野内却只能留下那尾寒意逼人的冷光。
她必然避不开这一剑，清音的剑气已经完全锁定她的要害。莉莉丝掌心全是冷汗，手指僵硬，用力捏住腰间芥子囊。
千钧一发之际，数道沉重脚步压过木制台阶，飞速朝这边奔来。
凌乱动静扰乱了客栈安宁，清音动作一滞，剑势收敛，身形已经逼迫到莉莉丝跟前，步子却不得
不暂时止住。
她回头看沈曦照，等待她的指示。
沈曦照直起身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莉莉丝既然敢来，不会没有后手。客栈被层层封闭，送她进来的人地位不低，未必不能送她入东塔。
为什么非要是她？
莉莉丝悄无声息吐出一口气，抓紧时机，拧身快走两步，一个飞跃，肩膀挨住坚硬门板，彻底脱离了清音的掌控。
到了这会儿，她才放松下来，身体一阵虚脱，在生死关头走一遭的感觉过分真实，此刻身后刺来的视线，仍让她感觉如芒在背。
剑意烈烈如火，皮肤仿佛被针扎似的，尖锐刺痛直直往皮肉深层里去。
“看来，你这准备杀人灭口的丑陋想法，进行不下去了哟～”
莉莉丝脊背紧贴门板，觉察到后背一片恼人的黏腻，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腿还软着，她已迫不及待回头，泛白僵硬的脸五官扭曲，冲清音骄傲地抬起下巴。
紧跟着，有恃无恐地越过她，摊开右手放在唇边亲吻，向沈曦照送了个火辣辣的飞吻。
尾巴如果露出来，恐怕早已得意洋洋地翘到天上了，这双眼睛蕴满笑意，之前小鹿般的惶恐紧张褪去，颇为骄傲自得。
“我不走，你放心，等下我们大概终于可以有个单独谈谈的空间了。”
不走么。
沈曦照侧首倾听外面散乱的脚步声，拂过芥子囊，熄灭了刚刚亮起的传讯符。
清音沉着脸站着，死死盯住这碍眼的混.蛋，心中各色思绪激荡冲撞，如过境台风，狂乱地四散着。
手握住剑柄，她还在犹豫。拼着暴露身份，倒可以将对方斩杀，可这代价太大了。视线与沈曦照平静的目光相对，使惯了的佩剑突然沉重如山，压得她握不住。
她看得出她的安抚和阻拦。
委屈的情绪在翻滚，清音情绪低落，胸口那口气倏忽漏了个精光。
“你真的不能去，东塔不是个好地方。我知道我骗了你很多，我留在你身边，确实居心不良，你不信任我是应该的。但这件事，我不曾骗你。”
她用剑尖点了点莉莉丝，哑声问：“你是信她，还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