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207(2/2)
李治坐在了床边,低声问道:“英国公还有什么想同朕说的吗?”
又一位长辈的即将离世,对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昔年英国公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他李治则是以晋王身份遥领并州大都督,算来竟是已有四十年的时间了。
这是一份从李治幼年时候便结下的君臣渊源,也在这四十年间从未因矛盾而变质,到底有多难能可贵,简直无需多言。
可如今这张尚有几分血色的面容之上,已是一种更接近回光返照的模样。
又眼见英国公依然在以一个看待晚辈、看待天子的纯正目光望
向抵达病榻前的他(),李治几乎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李勣颤声答道:“有些话我应当不必向陛下说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您已是一个合格的天子,无需我来指手画脚。”
“英国公何必如此说……”
李治下意识地握住了英国公的手,便发觉这位老将军早年间久经战场的磨砺,让他纵然到了生命的尾声,还依然在手上力道不小,甚至以另一只手拍了拍李治的手背,仿佛是对他做出了一番安慰。
“陛下,我只有两件事想说。”
李治哽咽:“你说。”
“一件,是希望我的身后事一切从简,如今天灾横行,实在不必再多生事,便如陛下早年对我的允诺一般让我随葬昭陵,便已足够了。”
英国公说到这里,语气已有几分虚弱,但大约是因为后面的那一件事对他来说更为重要,他阖目休养了一阵精神,这才以更咬字清晰的方式开口:“早年间,先帝曾经对我有一句评价,他说我与江夏王不能大胜,但也不会大败,乃是稳中求胜之将。”
“我追随先帝平王世充、灭刘黑闼、攻窦建德,先后出征东/突厥、薛延陀,所经战事中的表现确如先帝所说。比起天下名将,我的天赋并不出众,但胜在有识人之明,和对士卒优待之心。”
“您太自谦了。”李治心中暗叹了一声。
父亲对英国公的这句评价,哪是对他能力的贬低,分明是在将他和彼时恃才傲物的薛万彻相比,比起不能大胜必然大败、性情极端的薛万彻,英国公才当真是他李唐的栋梁之才。
那是贤将与才将的对照罢了。
比起后者,自然是前者更有能成为托孤之臣的潜质。
事实上,在李治看来,英国公的表现无愧于父亲和自己对他的信任。
“是否自谦我心中有数,”李勣目光中越发有了一派超脱沉静之态,缓缓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并未到老糊涂的地步,所以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信我这个平庸之将,在死前对朝廷将领的评价。”
“您说吧。”
李勣道:“自邢国公病逝后,若我也过世,军中资历最老的便是凉国公。”
李治颔首:“不错。”
安定虽然在军伍之中的威信很大,对陇右、蜀中、安西、辽东、河南河北道的府兵都有过统领的经历,但若算起统兵的年头,确实不如自郕国公改封凉国公的契苾何力。
李勣缓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凉国公虽出身回纥,但对李唐的忠心毋庸置疑,乃是外族将领中的标杆,只可惜他已年事渐高,倘若西域、吐蕃战事复起,请陛下谨慎派遣他为将。契苾何力作战素来不顾己身,我怕他因此折戟。倒是……”
“倒是同属外邦将领的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已可堪大用,或可替代他出任安抚大使。”
李勣咳嗽了两声,随后的声音更是低沉了下去,只好在还足够让李治听个清楚:“薛仁贵、李谨行、高侃等人可以为将,不可为帅。此三人长于进攻,短于
() 战略,知如何破敌,但需上有旨意。请陛下谨慎用之。”
李治应道:“我明白。”
薛仁贵的带兵缺漏在其放纵士卒的表现上已可见一斑,李谨行长居辽东,因有安定在旁指点倒是看不出问题,高侃多征战于云中、安西一带,也少有独立为大帅的履历,同样很难确定其能否为帅,但既然英国公已如此说了,总要从旁做个参考的。
李勣继续说道:“裴行俭、王方翼、刘仁轨等人……虽无冲锋陷阵之能,但有韬略谋划,可为一方主帅。只是刘仁轨年事已高,又已在朝中担任右相,约是不能随意出征。至于裴行俭与王方翼,他们终为世家名门出身,非临危受命……”
大约不能得到过分的提拔。
眼下这两人一个担任西海都护,一个出任安西都护,在李勣看来,只怕已是陛下能允许他们掌握军权的最高限度了。
裴行俭出自河东裴氏,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后者还是当年被废除的王皇后的同族兄长,若说陛下能够全心信赖于这两人,李勣再怎么觉得李治是他看护着长大的,往日有些手段是因逼不得已,也说不出这样的违心话来。
“陛下,”李勣目光恳切,“算来算去,能在主帅的位置上主持东征西讨战事,还能临阵应变、变更战略的,怕是只剩一个安定公主了。”
李治实在有些没想到,在李勣的这番兜兜转转品评人物到最后,却好像是在以上一辈的顶尖良将,为安定再托举了一把声名。
可想想这又确实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李治又觉这其中也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放血疗法让他这两年间的目力好了不少,虽然收到的都是各地送来的坏消息,让他只恨不得继续保持此前的目瞎眼盲状态,却也足够让他看清,李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分明并未有何私心。
李治的面上闪过了一缕晦暗的情绪,“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安定是我的女儿L,我自然比相信裴行俭、王方翼等人更信她。”
“我说的不是信与不信,是想请陛下收回此前想为英国公府增添荣光的决定。”
他忽然加重了一瞬手上的力道,像是在难以自控的情况下,试图朝着他的陛下发出请求,“我儿L李震的第三子李敬真虽与安定公主同龄,但二者绝不相配。”
“陛下——公主易得,贤帅难求啊!”
这最后的八个字,对于这个已经彻底走到了生命末年的长者来说,像是字字椎心泣血,也让李治不免为之一震。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险些要为英国公目光中的执拗之色所烧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开来。
但或许是临死之前意图保全子孙的执念,让李勣势必要得到一个笃定的回复。
促成他有此决断的,也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方才的承认,还有即将继承英国公爵位的长孙李敬业,在安定公主到来之前就已和他有过一番简短的对话。
让李勣备觉欣慰的,不只是他已越发洗脱了身上的纨绔之气,还有他在接受了祖父即
将到来的死讯时,依然斩钉截铁地在他的病床前说,他会在随后发起对周道务的弹劾。
松漠都督府、汉胡杂居地带以及营州的三道边境防线,绝不能以这等儿L戏的方式继续留在这样的人手中。
李勣问他,他应该知道,因为李震早年过世,一旦李勣病逝,李敬业就必须以嫡长孙的身份为他守孝三年,所以就算弹劾周道务教子无方,这个营州都督的位置也极有可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无论他此前是否得到过安定公主的允诺,现在的情况都已与当时不同了。
而李敬业给他的答复是,就算知道也得这么做。
安定公主教了他立身的本领,让他能看清天下局势,祖父教了他将门世家子弟必须要有何种操守,若他还不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岂不是辜负了二人的心血。
那一句掷地有声的答复,在他越发觉得神思恍惚的时候不断跳入他的脑海里,让他更觉自己已没有了太多的遗憾。
下一位英国公,已是个足够有担当的人了。
纵然没能看到那个已在暗潮汹涌的冲突浮现于台面上时会是何种样子,他也已经……不悔于此生了。
“我答应你。”他听到李治缥缈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我会如你所说,用看待主帅的眼光重新审视安定的婚事。”
李勣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了一缕笑意:“那就……多谢陛下了。臣恭祝陛下福寿绵长……天下安宁。”
他慢慢变轻的不仅有声音,还有他此前试图握住李治手腕的那只手。
在这力道彻底松下去的时候,李治怔怔地望着这个还有余温的位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最重要的辅佐者,已彻底离开了人世。
他挪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屋门,在英国公死讯宣告的满堂哭声里,下达了对英国公后事的交代。
英国公说希望丧仪从简,此事他会照办,但对于这位李唐的忠臣,他绝不会吝啬于对方死后的哀荣。
“传朕旨意,为悼念英国公病逝,停朝七日。”
“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赐棺木,陪葬昭陵。”
“令司平、司礼二部主持丧仪,由朕亲自登楼送葬,百官送行至城外,太子、安定公主送葬至昭陵,坟制效仿前朝卫霍,仿照阴山、铁山、乌德革建山而建,以表彰英国公……”
“北定突厥、薛延陀之功!”
这是一份对于臣子几近顶峰的优待。
也给英国公的人生给出了一个有始有终的定论。
但英国公李勣又显然配得上这份殊荣。
当李清月带着李长仪走出英国公府的时候,周边的里坊内已经响起了数道哭声,正是为这位国之栋梁发出的。
想到方才英国公那句“公主易得,良帅难求”的话因说出得过于用力,被站在屋外的她听了个正着,李清月便觉得,自己的眼眶也不免有些发热。
“阿姊,你别哭。”太平努力踮起了脚,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像是想要凭借着这个动作安慰她。
李清月将眼泪含了回去,“我没哭,我就是有些伤感。”
她故作沉稳地接道:“……这是成年人的伤感,你不懂。”
她必须承认,自己在对英国公的答复中对他有所诓骗,但这对他来说,应当已是最好的答案了。
但也正因如此,这份知遇之恩与成全之礼,才让她觉得好生动容。
“我怎么不懂?”太平瞪大了眼睛,“你这明明是成年人的口是心非。”
她小声说道:“不过其实你哭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我刚才看到阿耶也哭了。”
李清月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啊,他也哭了。但哭完了,这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代了。长仪——”
太平忽然听到姐姐不喊小狼,而是正儿L八经地喊她的名字,还愣住了一刹,便听她接着说道:“你我,便是这该当努力的一代新人了。”
李长仪年纪尚小,却并不难听懂,这话中的分量好生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