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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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勉强能视物,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没时间理会小韦子,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原来帮陛下解决外戚祸乱的人,其实是他。

    不管是另一重世界还是现世,他早晚都会得到陛下的重用。如果楚清鸢看到的画面真实发生过,那么谢澜安如今的高官厚禄,本该——

    不对,楚清鸢很快打断自己的这个假设。幻境里,他是靠着谢氏的门望才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因为谢氏不预党争的祖训仍在,他才会越过郎主去谋事。

    可以说,若无谢澜安,那个“楚清鸢”也不可能有资格做到后来的种种。

    楚清鸢只能看到幻境里的事情发展,却无法感知到里面的“楚清鸢”所思所想。但此世的他至少能确定,他对谢娘子,会永远敬重。

    事实上,那些记忆复苏得越多,楚清鸢对谢澜安的感情便越为复杂。

    他仿佛切身经历了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

    看着谢澜安细致入微地教导他、关怀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比旁人纵容一分,楚清鸢没法不动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这世上对他这般好的人……从前没有过,此后也未必会有了。

    他们之间有着最深的羁绊。

    ——可她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忆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鸢的头又隐隐作痛,第六年、第六年还发生了什么……

    楚清鸢撑着膝头长身而起,唇色霜白地回望身后的金銮高殿。

    短短片刻间,他的目光已从匍匐敬畏皇权,变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俯视。

    前尘的皇帝若无他相助,至今仍是个傀儡。

    今世陛下遇见了谢澜安亲自出山

    ,是陈氏江山更大的幸运。陛下若拎得清,就该明白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网罗*,他的郎主风逸高迈,志不在后宫,纵使九五之尊,岂能强求她?

    倘若定要强求……

    楚清鸢目光一深,抹开没有血色的薄唇,转头对发愣的小韦子一笑:“夜里案牍没休息好,方才失态,吓到公公了。一点小事,便莫声张了吧。”

    小韦子怔然望着楚侍郎深不见底的双眼,竟觉出一分妖异,后背的寒毛无端竖了起来。

    哪敢说一个不字。

    ·

    初八,授任胤衰奴为竟陵参军的文书下达,吏部命他即刻上任。

    “这么急?”消息送到谢府,饶使此事是谢逸夏促成的,也觉任令过于不近人情了。

    哪有连元宵节都不让人过完的?

    “小胤小胤……”小扫帚蹭到胤奚腿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不踏实地小声说,“你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走吧?”

    胤奚身罩素净的青袍,腰带上挂有文士的如意结锦囊,腰畔悬着鸾君刀,一副远行装扮。他低头摸了摸小扫帚的羊角辫,神色温煦。

    “别怕,你在家里好好读书,听‘家主大人’的话。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罢,他在晨光中望向谢澜安,眼含千万重深意,话却是对女郎身边近卫说的:“无论女郎外出何处,身边绝不可离人。”

    有人走便有人留,褚啸崖还在金陵。

    “啰嗦,这个还用你说。”玄白和胤奚说闹惯了,他这乍一要走,玄白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眼看春气回暖,主子的折扇又要用起来了,以后主子但凡有点不顺心,又缺了胤奚在跟前养眼,啊呀,他的脑袋岂不真要变木鱼?

    胤奚接过山伯递来的行囊,又转向谢逸夏,唤了声“二爷”,“褚啸崖膝下诸子皆非一母所生,在北府各领兵职,派系复杂盘错。还请二爷仔细查一查个中情由,以备日后分而化之。”

    谢逸夏笑眯眯地颔首:“不愧是含灵教出来的,想到一块去了,你家女郎前两日提了这事,已经在办了。”

    他话音一顿,“小子不会在心里记恨我吧?”

    廊庑下,红泥炉边舀茶的谢澜安一笑。

    “二爷是为衰奴着想,衰奴不敢有负二爷。”胤奚听到笑声回头。经过了七日时间,能化解的、不能化解的郁结,在那张瑰丽的脸上通通寻不见了。他平静的目光隔着云山雾水,落在女子脸上,神情柔软下来。

    “亦不负女郎。”

    茶成了。

    谢澜安落落地起身,素手端瓷盏送到胤奚面前,那副闲雅的神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今日一别,明日又可相见。

    她扬扬眉:“请吧少爷。”

    谢澜安并非天生心冷,只是上辈子生生死死,总在离别,所以掏不出多余的离愁别绪了。但一杯热乎的饯行茶,还是力所能及的。

    免得一点“不周到”落了人家口实,再惹他红着眼掐腰质问她:为

    何一点都不难过?

    这是胤奚背地里能做出来的事。

    然而“请吧少爷”这句话,也不知有什么魔力,让胤奚身子微微一觫,耳根子转瞬间就红了。

    他扬起圆润微挑的桃花眼瞅着女郎,饱含无声的控诉。轻易又记起那夜,灯熄的前一刻,她也是懒洋洋说了这四个字,伴随着一声“脱”。

    和请君入瓮的山大王似的,看尽了便宜。

    谢逸夏见状,立即按住小扫帚的脑袋,笑着转身:“走走走,领你玩雪人去。”

    小扫帚除了和荀胧玩得熟些,对府中这些神仙似的大人一向怯得要命,羊角辫僵在脑瓜顶,她对小胤欲哭无泪地挥挥手,同手同脚跟着走了。

    玄白和允霜同时退避。

    胤奚接过那杯茶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喝出了烈酒的豪迈。他拈杯用腕将谢澜安的腰顶向自己,额头抵着她额头,低声说:“你都把我看光了,不准再看别人。”

    谢澜安睫梢扫过他鼻梁,好笑地弹了弹鸾君凉滑的刀柄,“你‘不准’我?”

    “就是不准。”

    胤奚霸道地说,他还什么都没看到呢。

    女郎才是那道箴言,她发号施令,他便无不听从。她真厉害,只用一招,便让他忘了远行的不舍,让他只要一想起她用眼神丈量的神态,浑身便要被火烧干。

    “女郎要高卧加餐,珍重万千。”

    “嗯。”

    “调气血的药还要再服两剂,东市念滋斋的蜜饯好吃。”

    “好。”

    “多想我一点。”

    “……我尽量吧。”

    谢澜安对这份黏糊劲难以招架,额头往前顶他,“去吧。”

    府外马已备好,胤奚到吏部领取文牒后,直接便出城了。他直了身,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转身出府,没再回头。

    谢澜安目送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也没有多送。

    低音轻叹:“我家阿鸾,白衣最绝色,青衫最落拓。”

    “这话怎么不当面说呢?”谢晏冬沿着游廊走进院子,黄狸奴怕冷,在她温软的怀里窝成一团。

    谢澜安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娇矜,从姑母怀里接过肥实的花猫。

    “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别人不知道,他可坏着呢。

    ·

    胤奚到吏部的时候,碰上了楚清鸢。

    瞟着那身簇新官服,胤奚目光凉薄:“等在这里看我笑话?”

    黄门侍郎的一部分事务,便是为陛下传递旨书诏册。楚清鸢今日就是特意过来踩胤奚一脚,听了这话,他却淡嗤摇头:“你以为听闻你外调,我心里会很快意?”

    他压低声音向前倾身,“我巴不得,你留在京里。”

    胤奚心思微动,往楚清鸢脸上定定看了两眼。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此人的气质仿佛比之前变了一变,眼里多了重叵测深邃,像水潭中的卵石生出了棱角。

    胤奚无意

    和他斗嘴,从吏员手中接过任令。转身欲走时,楚清鸢盯着那把刀,忽道:“鸾君。”

    胤奚遽然侧头,眼锋冷冽。

    楚清鸢对他的敌意视而不见,反而笑了笑。

    他是谢澜安花六年时间教出来的人,面对区区两年的冒牌货,充满了耐心。他看着胤奚:“执其鸾刀,取其血膋(liáo)。你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把刀。这回谢二爷调你走,她可挽留过半个字吗?”

    胤奚跟着笑了笑。

    楚清鸢皱起眉。

    只见对面青衫郎红唇诮薄,曼音轻吐:“你想做这把刀,求之,不得吧?”

    楚清鸢一刹攥紧掌心,胸口气血上涌。

    胤奚瞥开眼,第二次要走出署府,忽听外头甬道上有人高喊:“伪朝信函,致书议和!伪朝信函,致书议和!”

    一名牙门将打扮的武吏,气喘吁吁地跑向隔壁的兵部,手里高举着一封信件,上面封盖的印戳正是北尉的马鹿图腾。

    信封上又粘有二根雉羽,示意兵部八百里加急。

    胤奚与楚清鸢同时凝目回望。

    楚清鸢怔了一下,立刻振袍赶回太极殿。

    半刻钟后,谢府门房惊讶地看见才离府不久的胤郎君快马赶回。玄白迎出来,眼睛睁得溜圆:“你老兄怎么又回来了?”

    胤奚脸色凝重地将缰绳甩给他,匆匆进府,“也许走不得了。”

    “……综上云云,吾朝慕贵朝风气和畅,请止刀兵。贵朝倘愿遣使来议,吾岁岁朝贡,唯求娶玄朝宗室公主,以缔佳盟。”

    楚清鸢躬立在御书案边,手捧着重似千钧的书信,为皇帝诵毕。殿内静得离奇。

    胡人入主中原百余年,似这般服软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陈勍接过信纸,往那岁贡的金额上看了两看,意气昂扬。他极力按捺住浑身的血液奔流,斟酌着:

    “先帝子女有限,宗室公主皆已出降,如今唯一待字的宗室女,便是朕的堂姊安城郡主……”

    “这是重点吗?”

    皇帝话音未落,一道清冽的声音不待通传,径入殿中。

    谢澜安朝服都不及换,身上常服挟着室外的霜寒。她眸色冷静地走到御案前,注视龙颜:“陛下果真想答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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