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思前(1/2)
月香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好在卿云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就恢复了正常,又变回那个永远稳重端庄的娄大小姐,她叫月香收拾了茶具,又重沏一份茶,让人用马车把小雁和梳头娘子送了回去。月香还趁机劝道:“小姐,小雁这丫头真不是好的,举止轻狂得很,今日真不是赵少爷孟浪……”
“噤声。”卿云正点茶,跪坐在茶盘面前,手又平又稳,道:“点茶最要静心,不要再提那些琐事。”
月香只得闭了嘴,看着卿云点了两盏茶出来,亲自用茶盘端着过去堂上,正好那边老太妃一时不见了她,已经派魏嬷嬷来找了。卿云端着茶上了正厅,老太妃正看戏,旁边簇拥着夫人们,都在说笑,见卿云端了茶过来,都笑道:“娘娘正说呢,可巧就来敬茶了。”
“我倒是想喝卿云的茶,可惜没那福气。”老太妃也说笑道。
但凡婚礼,新妇也是要敬茶的,她是在打趣卿云的婚事了。众人顿时都笑起来,月香还担心呢,但见自家小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去将茶奉给老太妃,道:“娘娘说笑了,这是方才我在云夫人哪里,看见这一味思前茶,东西难得,所以借花献佛,奉给娘娘。”
夫人们顿时都奇了,道:“从来只听说茶有明前雨前,不知道什么叫思前茶。”
卿云十指纤纤,将茶奉给老太妃,一面笑着解释道:“不怪夫人们不知道,我也是听我娘说的,说是江南采茶,明前是指清明前,雨前是谷雨前,茶树春日萌芽,越往前越珍贵。但还有一种思前茶,最珍贵,是寺中山僧所采。她也是问过高僧才知道,原来佛经上说,‘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世上处处有生命,凡人所取食,无不在杀生。但高僧怜惜生命,只能尽量避免杀孽。茶树自然也不例外,二十四节气,是立春雨水,惊蛰春风,清明谷雨。清明谷雨虽早,都在惊蛰之后,惊蛰一过,百虫动,采摘茶叶烘炒,难免伤生。所以高僧不愿饮茶,但江南地大物博,山中竟然有一种茶叶,在惊蛰前就萌芽,可以采摘,不伤虫蚁,所以高僧只采这种野茶饮用。后来香客饮了,觉得味道极好,就问僧人这茶叫什么,佛教原有前世后世的说法,这茶不造杀孽,僧人就叫世前茶,传来传后,以讹传讹,传成了思前茶,说是践行佛法不易,要思前想后,慎重行事,就叫做思前茶了。”
她笑着对着听得入神的老太妃道:“我原也是无意间看到云夫人的抬盒中有这种茶,所以取来奉给娘娘了,我原以为这种茶已经失传了,不知道云夫人从哪里找见的。娘娘礼佛如此虔诚,佛缘深厚,这样的好茶,娘娘一定喜欢,我就自作主张,给娘娘点了一碗,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这番话说下来,夫人们都听呆了。只有文郡主不太买账,道:“从来没听过什么思前茶,怕不是你杜撰的吧……”
老太妃听了,立刻就眉头一皱。景夫人懂事,立马笑着反驳道:“这样佛性深厚的来源,她一个小女孩子,如何杜撰得来。天下广阔,一处水土一处风物,文郡主虽然博识,也
不一定什么都听说过,没听过这种茶也是正常的。”
文郡主碰了个软钉子,立刻不说话了。老太妃这才高兴起来,摸着卿云的头道:“到底你这孩子有心,一碗茶都想着我。”
“也是云夫人有心,我还以为这茶失传了,没想到会在云夫人那看见。”卿云不忘夸奖云夫人一句。
旁边有爱说笑的夫人立刻笑道:“云夫人到底见外,这么好的茶不拿出来,自己吃独食,还说有心呢。”
云夫人也笑着解释道:“哪里,我是根本不认得,不过是当新茶弄来的,要知道这么好,早奉给娘娘了,哪里敢自己留着。”
其实因为风言风语的缘故,老太妃一直有点不待见云夫人,今日高兴起来,事又凑巧,也就道:“到底是你有巧心,不然就是知道,也没处寻去。既然是你寻来的,我也少不得问你要些,带回庙里供佛去,我前些日还说,正缺一味好茶来供佛呢。”
“娘娘怎么光要东西,不赏东西的。”立刻有夫人凑趣开玩笑道:“不行,谁不知道娘娘身边的东西都是极好的,云夫人再巧,巧不过娘娘,娘娘随便赏件什么,都是好的。”
夫人们都起哄说要赏,老太妃还真赏了云夫人一对镯子,说是原本要送给丽妃娘娘的,正巧云夫人肤色白,衬金色,就给她了。
一阵热闹完,台上的戏也差不多了,老太妃也准备要走了。口上说着要回云崖寺里去。老太妃虽然有子,却在封地,按宫规,像她这样的太妃们,要么在宫中养老,要么在守陵,只有她能在宫外自由自在的。也是官家感激她的养育之恩,找了个理由,说是为已故的太后娘娘祈福,建了个云崖寺,又让老太妃住在寺里,名义上是修行,其实也可以出来京中走动,过的是极尊贵极优渥的日子。
但走动完之后,还是要回云崖寺的。
老太妃今日特别不舍,戏还没散场,就有点依依惜别起来,卿云也特别依恋她,坐在绣墩上,头靠在老太妃身上,给她剥枇杷,老太妃摸着她的头发,道:“卿云真是好孩子,要依我的意思,能天天陪着我就好了。”
“我就天天陪着娘娘。”卿云笑道。
“那我把你带回我家去,让你娘在家着急。”老太妃说笑道。
“娘娘愿意,我就跟娘娘去。我娘要知道我跟娘娘去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着急。”
老太妃顿时笑了。
“我那可是住在寺里,是要吃斋的。”她吓唬卿云:“寺里可黑了,又安静,哪是你这样的年轻小姐住得的。”
“娘娘都能吃斋,我难道不能吃?”卿云说话又贴心又顺耳:“虽然我们年轻人被惯坏了些,但供佛还是诚心的。”
老太妃其实也想带她去,但想想还是算了,道:“不好,寺里苦得很,上去都要坐轿子,几天下不来的,一个生人没有,不好玩,又冷,带你去吃苦,让你娘知道了,骂我。”
“娘才不会呢,她常说,娘娘是贵人,宫廷里的规矩是最正的,让我多学学娘娘的行事,学到
一丝都受用无穷呢。要能伴着娘娘,受娘娘几天教导,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这话说的老太妃心头熨帖,真就准备带卿云回去,让人准备轿子。
卿云也自去准备,刚穿过回廊,就看见云夫人在那里,笑眯眯看着自己。
你还真准备跟老太妃上寺里去??()”她审问卿云:“你这丫头,花费那么大功夫,讲个茶的故事,是为什么?”
卿云只是八风不动。
“茶是极好的东西,平心静气,养人心性的。江南规矩,拜师也是要敬茶的。云姨上午跟我说了那一番话,我很受教,常说一字也是师,我在小阁子里也给云姨留了一碗茶,多谢云姨教我做人的道理,请云姨恕我往日无礼吧。”
她看似好性子,其实心中自有一套规矩,又轻易不露风声,云夫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回去阁子中,果然案上放着一碗茶,琥珀色茶汤,下面还放着个小暖炉,泡的是芝麻姜片等物,是江南的焙茶,隔火慢焙,正要这时候才出味道。
她这样细心,处处周到,又怎能怪得了老太妃喜欢她。
但老太妃还是不太想带她上山去,主要庙中日子实在无聊,卿云再懂事,总是闺阁小姐,大好青春,又要成婚了,到庙里去听起来也不好。
所以临到上轿,她还给卿云反悔的机会呢,笑道:“还是算了,今日也晚了,等你成了婚,再到寺里来玩也是一样的。”
“娘娘怎么好反悔,”卿云立刻嗔道:“原来娘娘刚才说舍不得我,都是骗我的,我要陪娘娘,娘娘还不愿意呢。”
“傻孩子,哪有不愿意的。”老太妃吓她道:“这一上去可得住七天,你中途后悔,可没有轿子送你下来的。”
其实她也是吓卿云,哪里会没有轿子呢,不过是怕她到底是年轻女孩子,经不住上面无聊,提前想下来,到时候反而失望。
“我陪娘娘诚心供佛,哪里会后悔,娘娘放心吧,我已经遣人告诉我娘了,我娘都巴不得跟去呢。”
“那可不行。娄二奶奶没牌打,哪里坐得住。”老太妃笑着说了一句,见卿云真要去,也只好道:“你上轿来吧。城中还可以陪我坐坐,等到了山下,山路狭窄,一人只一顶轿子,两边都是黑魆魆的山,可不要害怕。”
“娘娘放心,我一定不怕。”
卿云真就随着老太妃上了万安寺,老太妃还想让人去预备她的衣裳用具,卿云只说一切从简,娘娘金尊玉贵,都能在山上生活,自己没这么轻狂,和嬷嬷们用一样的东西就行了。老太妃见她这样朴素,自然更加欢喜,找出些自己从宫闱里带出来的东西,和年轻时的衣裳给她,当夜卿云就在山上安歇不提。
倒是娄二奶奶那边,本来就找凌霜找得人仰马翻,听见这消息,更是吓了一跳,偏偏是个嬷嬷来传话,还得先奉茶陪着聊了半天,再审问跟出去的下人是怎么回事。
“夫人放心,大小姐向来稳重,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黄娘子劝道。
“我当然知道她稳
() 重,但这孩子性格有时候太隐忍了点,吃了苦也不吭声的。()”娄二奶奶道:老太妃固然是贵人,但咱们家几个都算订了亲了,她自己更是马上要成婚了,把老太妃敷衍得再好,也不过是得几句夸奖,赏点东西罢了。那山上又偏僻又苦寒,住几天多辛苦,何苦来哉,一定是老太妃喜欢她得紧,她老实,不忍心拂老太妃的意思,就跟着去了。这孩子就是这点傻,事事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听说昨晚还被娴月骂了呢。娴月那丫头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的节骨眼上,还住在贺家不回来,真是要气死我了。?()_[(()”
娄二奶奶越说越气,黄娘子都劝不住,正在解劝的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小厮,不是别人,正是娴月的小厮阿九。
娄二奶奶虽然说娴月,也知道她有手段,见阿九手上拿着个文书,就知道是娴月找来的,多半是通过捕雀处那边找到的凌霜的消息,顿时也不管教训小厮乱闯了,上去一把就薅了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某处驿站的文书,大概是盘查往来人员时,凌霜在上面签了个自己的名字。
“云桥驿,那不是快到扬州了,她去那干什么!”娄二奶奶气得头疼,揉着额头倒在椅子里,黄娘子眼尖,指着那页纸让娄二奶奶看,原来上面画了枝花果,娄二奶奶还以为纸上原本有的,被她一指,才反应过来,这样粗糙的草纸,怎么会印花呢。
“这是杏花?”黄娘子不确定地道:“果子又是什么意思?”
娄二奶奶已经认了出来,气得把纸扔去一边。
“这是偏子杏,她这是气我呢。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她笑我卖女儿还不算,还要告诉我,我尽管卖杏花,她却只愿意做她的偏子杏,烂也烂在山里。唉哟,云娟,她这是气死我啊,我是造了几世的孽,生出这么个小冤家……”
娄二奶奶倒在椅子里,气得直叫骂,黄娘子再劝不了,阿九机灵,也只缩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起来。只怕被二奶奶瞅见,连自己也骂上一顿。
却说卿云这边,真就跟老太妃回了寺庙,本来老太妃还担心她是小孩子心性,就算稳重也有限,谁知道卿云到了寺里,也不盛妆了,早早起来,只简单梳个头,淡淡脂粉,穿着嬷嬷年轻时的衣裳,跟着老太妃晨起做早课,拜佛诵经,一坐就是一上午,一点也不嫌烦闷的。
别说老太妃,连那些嬷嬷们见了,都连连称赞,说真是好孩子,有佛性,这样的心性,赵景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老太妃见她这样,自然更是喜欢。其实山中日子真是清苦,卿云看下来,也觉得意外。都说京城繁华,俗话说红尘十丈,其实十丈之后,再热闹的红尘也无关了。云崖山高千丈,早就与世隔绝。寺里虽然是皇家所修,十分气派,但人烟是一点没有,除了在此为太后祈福的僧尼之外,全无外人,白日里也静得很,除了诵经声什么都听不见。
难怪老太妃常常去参加京中的宴席,那样爱热闹,爱夫人小姐们围绕着,实在是山中太过孤寂,一点人间的热闹都难得。
时光在这都像静止了
() ,一天有一年那么漫长,但又这样短暂,让人一眼看得到头,尤其是山中的夜,那样静,黑暗像要把人吞噬一般,人是举着灯的游魂,躲在光里,像死亡蹲守在周围,一天□□自己走过来。卿云陪老太妃做晚课,见她也卸去了妆容头面,佛殿特别高,一点灯像海中一豆,她在这样的灯下,皱纹白发都一览无余,清瘦得几乎有点佝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太太罢了,
卿云心中怜悯,所以更加对老太妃好,老太妃也是七巧玲珑心,哪有不懂的,颂完经,见卿云又亲自泡了茶来,茶暖得刚刚好,点心也是精心挑过的,感慨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
“娘娘说哪里的话,这样客气。”卿云笑道。
人人都羡慕卿云,能在夫人和老太君里畅行无阻,人人喜爱,想学都学不来。其实世上最正的路就是这样,没有捷径,只有身体力行去做。
要不是卿云一点不势利,日复一日去陪崔老太君说话,真心对她好,哪有崔老太君的认可。崔老太君是如此,娄老太君是如此,老太妃自然也是如此。如果说之前她对卿云还是看别人家孩子,住过寺里之后,待卿云就更不同了。
再七窍玲珑心,再人精,人心总是肉长的,这样洗去铅华的朝夕相处,她看待卿云,简直有点自家孩子一般了。
住了两天,老太妃对卿云反而平实多了,不再处处夸奖,只是干什么都带着她,山中人少,也不必那么讲礼数了,不像在山下,再亲热总有限。寺中三餐都简单,也都是素食,老太妃本来是一人坐着,嬷嬷们伺候,索性叫卿云来一起吃饭,席间说着些家长里短,问卿云小时候在江南的见闻,老太妃也时不时讲一些她年轻时的事。有次说到宫闱,说道:“我进宫时,还没到卿云的年纪呢,才十五岁,我娘哭得不成样子了,我倒还平常,连嬷嬷们见了,都说这孩子只怕心冷呢。”
“世人都是这样,只相信大哭大笑的人是发自内心,不知道有时候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人,心里更苦呢。”卿云轻声道。
老太妃只嗯了一声,她是宫里出来的人,说话总是慎重的,寒暄说笑,都容易,却轻易不说自己的事,更别说议论了。所以常是这样,说两句话就停了。也亏卿云,这样年轻,却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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