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2/2)
是啊，媛媛多么听话啊，媛媛最听话了。
叶舟的喉咙里滚出了呜咽之声，她鼻腔酸涩，只想大哭一场，可她哭得太多了，干涸的双眼已经挤不出足够的眼泪。
时隔二十五年，她近乎无法再面对此时天真纯善的女儿，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女儿，她那一次真的回来得很快很早，可是媛媛……
她的媛媛却再也见不到了。
呼唤声又响了起来，唤她道：“妈妈。”
叶舟出声回答：“妈妈在这儿。”
不知何时，眼前的村口、女儿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白色的光团摇晃在眼前。
那光团对着她不断道：“妈妈，你听到了吗？”
是妈妈，她听到了，她就在这里，她来了！
叶舟想要发出喊叫，可就在这一瞬，一阵强大的拉力传来——
叶舟猛然睁开了眼睛。
“阿姨？！”
宋繁星惊喜万分。
她用衣物包裹着妇人的身躯，不断摩擦着妇人的手臂，呼喊着妇人的名字已经足足有三分钟，妇人始终毫无动静。
她本以为妇人恐怕是不行了，眼泪啪啪往下掉，不想这最后关头，妇人竟然自己回了魂。
太好了，太好了。
宋繁星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想哭又想笑。
这时，妇人的眼睛聚了焦，目光落到宋繁星的脸上，突然伸手摸了摸年轻警员的脸颊，轻轻道：“怎么哭了？”
这一句问话又轻又柔，就好像宋繁星真正的母亲。
宋繁星心头一惊，等反应过来之后，更是有些想哭，只当是妇人终于清醒了。
然而这份幻想只持续了很短的瞬间，下一秒就被迅速打破。
妇人撑着身子坐起来，完全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不断喃喃：“她在这儿，她就在附近，我看见她了。”
宋繁星心里知道妇人说的是谁，正因为如此，完全接不了这话。
她觉得妇人已经疯了，可看着妇人脸色白得如同死人，走路也明显地不稳，也只得伸手搀扶，同时劝道：“阿姨，不能再走了，我们回去吧。”
叶舟摇头，重复：“她在这儿，她在这儿。”
一边说，一边再度迈向雨中。
能从刚才的昏厥中清醒已经算是死里逃生，再有下次，哪还有这样的好运？
宋繁星当即将人
拉住，音量提高道：“阿姨，别再去了。”
但叶舟恍若未闻，转眼又扎进雨中。
阿姨！宋繁星急得眼都红了。
在她出声之前，胡立国的声音先响起来，难以抑制地喊道：“叶舟！”
曾经丈夫的声音，隔了二十多年再听，不知道会不会感到熟悉。
可就和她刚才一眼都没有对宋繁星身边的男人多看一样，对于这道暴起的声音，叶舟同样如同没有听见。
胡立国见状一滞，几步冲上去，伸手拦在了叶舟眼前，恼怒高喊：“叶舟！你别再闹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自己，你还是叶舟吗？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叶舟强撑着抬起眼皮，目光落在胡立国身上，毫无反应。
她已经基本瞧不出当年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却没怎么变，很容易让人想起她当初意气风发时不入俗流的神情。胡立国有一瞬的失神，但马上回过神来，继续高喊：“回去吧，你现在这副身体撑不住的，再往前走就是旧池塘了，全是泥，你过都过不去！”
“再说了，你要找媛媛？媛媛她根本就不在这里！她现在在外面过好日子，过得比我们都好！你别再走了，我求求你了，你跟我回去吧！”
叶舟并没有说话，这一瞬间，时间在她的眼中格外漫长。
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陌生，脑中空白，对方是谁，她毫无印象。
偏这时，男人高喊：“放弃吧，你放弃吧，叶舟！”
叶舟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瞬间，她认出了这个人，也想起了某些总也忘不掉的片段。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将她推倒在黄土路面，声声质问：“你现在假惺惺的做什么，如果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带孩子，孩子能丢吗？”
“都是因为你才丢了孩子，你还挨家挨户地问，两年了，你都不觉得丢人吗？！”
……是他。
原来是他。
叶舟从毫无反应到突然发作只用了一秒，没人看见她是怎么伸的手，高大的胡立国忽然被她恶狠狠地推了出去。
男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落地之时，空气里响起了明显的骨头错位声。
“啊啊啊！！”男人尖叫起来。
r />??然而这叫声并没有引来任何的眼光施舍，叶舟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当年曾是小池塘如今已经变为一整片泥地的旧土走去。
这片土地很软，被连绵的雨水浸泡，泥水轻易地越过鞋面，裹住了人的脚腕。
不做准备地踩进去，宛如踏进沼泽，一步一个软坑。
叶舟身躯本就打晃，进了这片泥地更是脚步不稳，没几步就被绊倒，砰的一声跌倒在泥地里，嘴巴里也侵入了泥土。
宋繁星看她摔倒，连骨折的胡立国也顾不上，赶紧也下了泥地去扶妇人，不扶还好，一入手才发现妇人的身上泥水里还有血水，不知道摔破了哪里。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自己，她根本就已经不要命了！
宋繁星嘴巴里什么都没有，却比吃了一嘴泥水更加苦涩黏腻。
之前，她总觉得有她陪着妇人，总能将事情好好收尾，可直到现实摆在眼前，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愚蠢天真。
她改变不了妇人的决定，也正因此，对康季珠一时间竟是前所未有地怨恨起来。
康季珠究竟知不知道，因为他一句话，在这片无人知晓的泥地里，妇人有可能会随时丧命。
他有没有想过，从他将谎言说出口的那刻开始，老妇人不仅被骗走了人生所有的积蓄，还被无情地剥夺了原本的命运。
要么，妇人会死在找女儿的路上；要么，妇人找不到女儿，意识到自己被骗，最终在穷困潦倒中绝望身亡。
无论哪一种，康季珠都是罪魁祸首，都称得上一句丧尽天良。
宋繁星从来没有骂过康季珠，但这一刻，几乎是含着眼泪脱口而出：“垃圾，人渣，畜生！”
叶舟还在泥地里踉跄往前走。
宋繁星再也无法忍受，狠心戳破妇人的希望，她放声大喊：“阿姨！都是假的！康季珠嘴里根本就没有一句真话！”
“他就是一个骗子，他只是想骗你的钱！你的女儿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在这里！胡立国说的话不好听，但说不定是真的，胡媛媛现在很有可能活得好好的，但不管怎么样，康季珠说的都不可以相信，他才多大，他都不认识胡媛媛！”
叶舟不知听到了没有，满是泥泞的手握着康季珠给的那颗纽扣，小心地擦了擦。
黑夜之中，那纽扣死气沉沉，落在宋繁星眼中
，宛如康季珠的脸，残酷中透着丑陋。
宋繁星猛地上前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纽扣从妇人的手里抢走，向着远方猛地丢了出去。
黑夜之中，那颗纽扣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响，便没入了泥潭。
女人的掌心空了下来，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霎时陷入了极端的惊恐。
她喊叫着，嚎叫着，好似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一般，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扣子，啊啊，扣子，不行的！不行的啊！！”
“……”宋繁星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十分残忍，可如果不是如此，妇人又怎么可能会清醒过来。她绷着脸上的神情，一字一顿道：“阿姨，你醒过来吧！”
妇人没有清醒。
她奔出去，整个人都扑在泥潭里，双手不断地寻找摸索：“扣子，我的扣子，啊啊啊，媛媛……”
妇人语无伦次，说着说着，词句更是含糊不清，已经不再像人类的语言。
宋繁星听得心脏抽痛，却无可奈何。
因为她知道，找不到的，扣子也好，女儿也好，至少在这片泥地里，永远都不可能找到。
…………
雨还在下，仿佛一辈子都不打算停。天上云层厚重，不见一点光亮，除了手电筒这唯一的光源，周遭只有无尽的漆黑。
忽地，宋繁星感觉眼前闪了一下，有一簇小小的光亮从地面以下的位置散了出来，浸泡在泥潭里，好像一颗落入尘世的星星。
宋繁星有些失神，并没有即刻认出那是什么。
稍后，她的眼瞳一震，脑内轰然巨响。
……星星？
可地面上怎么会有星星？
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随之而如洪水一般涌来的是惊悚和难以置信。
而同一时间，妇人已是叫起来，向着闪光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将“星星”捧了起来，这下，足够宋繁星看清了。
那自然不是一颗星星……
而是一颗正在发光的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