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哑子寻梦(2/2)
“真是搞不懂你。”长生轻哼一声,缩进了宽大的帽檐。
回去的路上,医师在水沟前驻足了片刻。凝望着水中自己被黑色包裹的倒影,他自说自话道:“像不像躲在阴沟里的老鼠?”
好一会儿后,衣帽下传来一声闷闷的“自己知道就好”。
医师心想,他大概真的病了。
在他的孩子愿意回到他身边前,这病药石无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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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长生的劝告是合情合理的。
医师昨天还在担心,怎么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云家带孩子出门,今天就听前来不卜庐看病的女管家抚着胸口连连叹气,说就因老爷不让他出门这件事,一向还算听话的小少爷一连闹了好几天脾气。
医师觉得这情节有点似曾相识,应和了一句:“这四五岁的孩子正是能跑能跳的年纪,多出门动动是好的。”
“白先生您啊,有所不知。”女管家挤了挤眉毛,一脸夸张的神色,“有人盯上我们家小少爷啦。”
“盯上?”
“是啊,老爷雇的保镖已经看到那人好几回了,大概是个男人,穿着个黑兜帽鬼鬼祟祟的,老是在小少爷出行的时候在府邸旁边徘徊,要不是怕他有帮手声东击西,我早喊保镖把他抓住了。”
说罢,女管家还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说老爷在新雇的保镖团从须弥赶来前不让孩子出门是对的,虽说现在的保镖是上一任的千岩军
教头,但难保现在的绑架团伙有什么可怕的手段。
她走后,一直挂在医师脖子上旁听的小白蛇揶揄道:“没想到会害得人家小少爷半天出不了门吧?”
满面自责的医师当然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他实在太想见到那个孩子了,尤其他的小脸越发趋近他记忆中的轮廓。
对于他这样的想法,长生只觉得未来一片灰暗。
“真怕你以后病情再加重,直接把别人家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了。”
医师笃定:“我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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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医师再度看见云家的小少爷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他是在不卜庐门口的莲花池前发现他的,彼时的小少爷昂贵的衣料像是被什么东西刮破了,脸上也灰扑扑的。而过去他就算要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把玩,随身的侍从也会拿粘了温水的绸缎将石头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是医师第一次看到他身上粘着灰尘。
独身一人的小家伙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在玩遍岸上能摸到的东西以后,把满满的好奇心投向了池塘,很快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围栏,想要去够近处的一束莲蓬。
他会掉下去的——脑海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将医师吓了一跳。
然而等他回过神时,他糟糕的预感果真应验了。被衣物绊住手脚的孩子整个人栽倒了下去,在莲花与莲叶间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那一刻,医师的心慌得要命,胸口的起伏就好似璃月港外陡峭的山脉。
在被抱进不卜庐后,面对众人的关心,浑身湿漉漉的小家伙抿着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将头往医师包裹他的外衣里一缩,一声没吭。
他大概有些害怕吧。医师这么想着,为小家伙拿了身新衣服,那是他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的,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也算是派上了用处。
由于孩子的配合,换衣服的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在从孩子的衣服里层提出一个相当眼熟的物件后,医师愣住了。
那是一把红绳所系的长命锁,与躺在医师卧室床头的那把不一样的是,这把锁由黄金所铸,沉甸甸的,正面长命百岁,背面富贵无忧。
除此之外,玉镯子、金脚链等首饰孩子身上也是一样不缺的。凝望着他手上脚上的饰品,医师不免想起了那个被他弄丢的孩子,他的手上脚上好像也戴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等待云府来人的这段时间,医师剥了几粒莲子放到孩子手上,本意是给他玩一玩,没想到好奇的孩子在捏着莲子转了几下以后,一把将莲子塞进了嘴里。
莲子自然是能吃的,但没去掉的莲子心瞬间让孩子的小脸皱成了苦瓜。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的小少爷不信邪地嚼了几下,发现是真的不好吃,想吐掉,又碍于良好的教养,没一口吐到地上,找回自己潮湿的小手绢后才难过地张开嘴,用手绢接住了莲子的残渣。
医师想,这大概是他生来第一次吃苦。
前来不卜庐领人的是云老板。他说自打发现这小混蛋不见后,孩子的母亲
哭得昏了过去,到现在醒了还腿软得走不动路,他和家丁几乎把整座大宅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把所有瓦片掀起来了,谁能想到这小混蛋竟然是钻狗洞爬出去的,让人一顿好找。()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在听闻孩子落水的消息后,云老板的担忧一点不比当时的医师少。进门前说着要给给小混蛋一点教训,进门后抱起孩子一阵哄,一口一个小祖宗你可吓死爹爹娘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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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后蔫巴巴的孩子提起精神朝老爹扮了个鬼脸,随后将下巴往云老板肩头一搁,很快就睡着了。
之后,又是一箱重量夸张的谢礼被抬进了不卜庐。
阿桂点着最上层的银票,点得眼睛都要花了,可医师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自始至终,任凭他怎么拿各式玩具逗那个孩子开心,那个孩子都没有开口和他说过一句话。
天知道医师多想通过他,再听听那个被他弄丢的孩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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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云家那个引得仆人保镖满街喊“跑慢点,小祖宗”的小豆丁,转眼间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阿桂知道师傅很关注当年的那个小落汤鸡,时常将听来的传闻说与他听,可流传在坊间的哪有什么正面消息?
上个月传的最多的还是云家那纨绔子气跑了整整三位教书先生,这个月传的又是他将家里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教令院退休诃般荼气得吹胡瞪眼。据传,诃般荼还是看在云老板的面子上才忍住了没给他一顿“爱的教育”,只是委婉地表示自己不适合教学这份工作。
在替云老板把脉的时候,医师随口提起了许多璃月八卦居民心中的疑问:偌大的云家,这么多家业以后无人打理怎么办?
“能怎么办,现在多找些能干的帮手接管生意呗。”云老板哈哈一笑,“总不能我以后两腿一蹬,让他在吃空家业后成了小叫花子吧。”
“您说笑了,听闻令公子的画画得很不错。”医师也跟着笑了笑,提起了那个他的孩子同样具备的特长。
说到这个云老板可不困了,摸着胡子说那是当然。
“虽然我云某人没什么艺术细胞,但我儿子的画生意场上的朋友谁见了不夸,尤其那城东的李老板最是识货,一连高价收了好几幅他的画,那天我去他家谈生意,一进门就看见那画挂在了李府大堂的正中,多有面子呐,我连价格都没细谈就拍板了这门生意……”
医师突然想起了记忆中那本胶水快要粘不住剪报的旧本子,想到了他的孩子没有那么的好命——他只能在小小的土盆子里自己努力地长啊长啊,全凭借自己长出粗壮的枝芽。
问诊结束后,医师用半开玩笑地口气问,能否求得一张令公子的画作。云老板笑呵呵地说当然可以,但画成什么样得看那小祖宗的心情了。
“小,爷,不想画了……?”
依次读出画上大字的长生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云家真的派人把画送来以后,医师才发现云老板的好意提醒绝不是多余的。
“你当真要把这
() 幅画挂起来?”
“为什么不挂,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医师倒是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幅画虽然与璃月各派的画风很不相同,但笔走龙蛇,风格独特而张扬,倘若另外半边画完了也算是张好画。
“疯了,都疯了……”看不懂,但大为震撼的长生骂骂咧咧地爬走了。
据它总结,后来每一位在内室看到这幅画的客人都会表现出三个阶段:第一眼无意瞥见那行张扬的大字,被吓上一跳;第一眼退远了看画作的整体,嘀咕一句这作者蛮有个性;第三眼凑上去细盯角落的落款,不算意外地说上一声“难怪难怪”。
是啊,难怪。
璃月港所有人都知道,云家那对富甲一方的夫妇有个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孩子,虽然他笔下的画作不太符合璃月传统的审美,但只要承认他的作品,多多少少能从云家手底捞些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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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云家独子的传闻渐渐淡了下去,在某天后又突然重新成为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多方打听下,医师才知道他近两年一直在各地旅行,如今爱上了一个外国男人,说什么都要和那人定居去千里之外的北方。
璃月港时常有人嚼舌根,说云家唯一的继承人怎么能跟了一个男人,这不是绝了后吗。对于这样的说法,寻常父母可能会气个半死,但云老板倒是一点儿都不生气。
“绝什么后,我都请示过列祖列宗了,我们家列祖列宗都没说话,轮得到那些外人说什么闲话。”茶馆内,云老板笑着向偶遇的医师举起茶碗,“何况有后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死后有人念叨吗,可有人念叨我们又不能活过来,在下面听着烦也烦死了,我和孩子他娘就喜欢清净。”
他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感叹他和妻子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到各地行商,什么事没见过,自然也什么都看开了,连带着批判了璃月人的传统教育。
“咱们璃月,不,不止璃月,稻妻的老一辈也总是这样,喜欢把‘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种话挂在嘴边,认为自己过去的人生足以让他们判断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以为让孩子做那些他们认为对的事情就能让孩子过上幸福的人生。但人生这玩意儿到底还是属于孩子自己的,不是属于他们的,你再怎么告诉孩子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也是在拿自己过时的经验去框住孩子的一生。”
“我的孩子,他想怎么做,就去做。他的事情自己做主,反正我就是无条件地支持他,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烂糟事,出问题了我也给他兜着底儿。”
“总有人说我这么做太纵容他了,背地里么直接说我把孩子宠坏了,可这怎么能算是宠坏了?我的孩子骄纵,但又不跋扈,他吃饭不用人喂,穿衣服不用人伺候,而且既没强抢民女民男,也没仗势欺人,杀人放火,买东西甚至不讨价还价。难道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叫‘宠坏了’吗?”
说得有些口渴的中年男人又喝了一碗水,伸出四个指头。
“一般咱人类的家庭分为四种:有钱有爱,没钱有爱,有钱没爱,没钱没爱。其中钱不是能绝对衡量一个家庭幸福与否的标准,在不富裕的家庭,和睦有爱的氛围完全可以供养出一个康健的人格,怕就怕第四种,既给不了富足的生活,还要磋磨孩子本就脆弱的筋骨,把孩子当成飞黄腾达的工具。()”
“爱,爱是最重要的。我的一些旧友在商业上非常成功,但几乎从不过问孩子,只知道给孩子钱,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吃个窝窝头都要和兄弟姐妹抢,就盼着父母多给些钱。可只有钱又有什么用?不被爱浇灌长大的孩子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爱与被爱。我可不希望我的宝贝儿子成为稻妻那些邪门轻小说里的男配角,我的孩子不需要舔舐家庭撕开的伤口,不需要抓住那些微小的荧光,只需要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就够。?()?[()]『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即便别人说他不是金子。”云老板顿了一下,“可那又如何,我和孩子他娘又不是怀着生一个大金蛋的念头才要孩子的,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埋怨自己的小孩不成器,你看现在想巴结云家的人,哪个不说我儿子画画好看。”
说到最后,他摸了摸后脑勺,还是忍不住犯了嘀咕,说他家孩子哪哪都好,就是那外国男人看着不怎么样,冷冰冰的,连给爱人夹菜都不勤快,话也少得可怜,也就那张脸还算配得上他家孩子。
“要是让我发现那混蛋玩意只是骗财骗色……”云老板眯着堆进肉褶子里的小眼睛,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就算相隔万里我也得雇人砍死他。”
医师在一旁附和,是啊,该砍,之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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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最后一次见到云家的孩子,是在码头上。
那时的他大概一十多岁了,瘦瘦高高的,披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厚披风,个头比他的父母高出一截,一手搂着母亲的脖子,一手向她展示从北国带回的宝石项链。一旁的云老板则揣着一瓶上好的火水,和那个活在传闻中的外国男人干瞪眼。
转头而去的医师没再打扰这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那不是他的孩子。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当年的他拥有选择的权力,他宁愿他的孩子拥有那样一个可以让他受尽宠爱,长命百岁,富贵无忧的家庭,可以像一颗被放在广阔、肥沃土壤中的种子一样肆意生长,长成自由的,不受世俗拘束的模样。
可医师弄丢的是那个被他亲手抱进不卜庐的孩子,那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磕磕绊绊地长大,生过病,吃过苦,看向大人的时候绿眼睛里会带着一丝讨好的孩子。
如果医师把码头上那个瘦瘦高高的青年当作了他,那个会抱着医师失声痛哭的男孩以后怎么找得着家?
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医师心想。
从我把他弄丢那天起,他没有再走进我的梦中,也没有再对我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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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不卜庐门前的莲蓬又熟了,可医师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都再没有经过这里。只有医师坐在门前等呀等呀,偶尔吃两粒没有去芯的莲子。
莲子,药名水芝丹,内有莲心,味苦性寒。
到底有多苦呢?不知道。
吃它的人是个哑巴,哑巴又怎么能说出他心中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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