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大结局)(2/2)
“叫我耿耿于怀,辗转犹豫的,从来不是要不要杀江承函,我只是遗憾,觉得难过,好像当年雪地里长身素衣的神嗣殿下,那个与我朝夕相处,与我相守多年的道侣变了,他面无全非,判若两人。”
这世间最遗憾的,莫过于亲眼看见白雪烂进污泥中。
“这十三年,让我离他更近一步,也离自己更近一步了。”楚明姣抬步往前走,全然不将云雾缭绕的白骨路放在眼里,“我很开心,这一路走来,原来我们从未失散过。”
“经此一事, 我确信, 我们不会再有生死相对的时候,我永远不需要纠结要不要拔剑当他的敌人。”
她缓声补充:“还有,在杀不杀他这件事上,我从未犹豫,从未动摇。”
说完,一步踏出。
楚明姣又从云端,跨上了天阶的青石楼阶,就在她清醒的一瞬,整座天梯应声而断。
她急忙查看本命剑的情况,但这次不需要她特意潜入灵识中去观察,只见小小的一柄剑出现在眼前,流光四溢,寒芒毕露,吹可断发,剑身如镜面,纤毫毕现地照出人的容貌。
干干净净,一丝蛛纹也没有。
她指腹摁着刃边,薄薄一刮,很是满意地感受着那种更胜从前的锋锐状态。
除此之外,还有个特别的收获。
天空中的灵力以旋涡状一股脑朝楚明姣涌来,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她的修为从化月境中层一跃到了大层接近圆满的境界。
而此时,已经是楚明姣踏天梯的第二十四天正午。
神诞月,也从这一天开始。
楚明姣来不及感受身体更多的变化,也来不及冲到下面,朝结界外翘首以盼的人打声招呼,她伸手,握住本命剑,将圣蝶招了出来。
圣蝶与本源之间有着割舍不下的联系,现在好像察觉本体出了什么事,有些躁动不安地在她的指尖踱步,抖动,楚明姣摸了摸它漂亮的翅翼,说:“带我去找他吧。”
她本命剑修复,修为一举突破,更上一层楼,又拥有圣蝶,已经达到了天青画所说的跨越大传送阵的资格。
圣蝶用神力将她裹起来,迅速冲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在真正撞上去的那一刻,楚明姣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像玻璃在耳边碎裂,可身体没有任何痛感,只是眼前眩晕起来。
一种熟悉的,在二十四天前感受过的眩晕。
她回到了山海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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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潭的封印已经压不住秽气了。
在人全部撤出,神灵也自我封印之后,秽气占据了山海界每一个角落。它们搜遍了每一座大殿,山峰与酒楼,却全无收获,这导致它们暴怒,嘶吼着游荡,想要冲破沦为空壳的山海界,去到外面真正的桃花源里。
偏偏还被神灵之力束缚着。
楚明姣进来后,第一眼就看见了导致山海界险些覆灭的罪魁祸首。
它们没有人形,被人叫做秽气,就真的是一团团飘荡的“气”,这气像海藻,也像发丝,贴在人的肌肤上时,叫人头皮即刻发麻,汗毛倒立。
但这都是些小喽啰,谁都知道,真正难缠的,绝不是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
楚明姣没有停下来好好观察,她的步伐不停,圣蝶指引着她继续往前走,到黑气最浓郁的地方去。
江承函从沉眠中醒来两个多时辰了。
他的跟前,数百米处,站着一位女子,一位依稀可辨往日风华的女子。
这漫天黑雾黑气中,唯有她像个正常的生灵,穿着及地的长裙,裙摆蓬松柔软,由黑雾编制而成,头发很长,也是纯正的黑色,唯有眼睛的色泽与浑身装扮不搭,看起来泛出点冷银。
这就是那个致使深潭之祸的昔日神灵。
她不会说话,自从破封印而出后,一直在用意念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让她的引诱很不成功。
江承函不为所动,他自打露面,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而两人身下,那个足以将整个山海界囊括进去的神灵法阵,已成雏形。
这是打定主意,要和她同归于尽了。
作为一个被关了不知道多少年,好不容易嗅到自由气息,还没放肆烧杀抢掠一通,就又要嗅到死亡气息的神灵,她狂怒,发丝化作滔天的黑瀑,桀桀怪叫着朝江承函扑过去。
被他伸手斩断。
神诞月到来,他的神力增强不少,虽然和巅峰时期没法比,但这种不动真格的战斗,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再拖了。
江承函结印手势一变,突然感觉天空下起了雨,这雨中蕴含着灵气与勃勃的生机,像第一场润润土的春雨,能滋养万物,催长出无数种可能。
他猛的抬眸,尤有些不可置信。
这不难辨认,是有人突破到化月境大成之后会降落的灵雨。
可是现在的山海界,哪还有半个人。
最先看到的,是振翅过来的圣蝶,它的颜色太过浓郁,在漫天黑雾中尤其明显,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即便是江承函如今的心境与定力,瞳仁都止不住地收缩,一颗心猛的悬起来。
没让他等待太久。
圣蝶之后,出现一道熟悉到叫他心悸的身影,以及一段璀然锋利的剑光。
江承函一动不动,在灵雨中握了握拳。
她也发现了他。
这姑娘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如雨燕般落在他跟前,握着那柄威震四方的大杀器。
灵力在本命剑剑身上草草包了一圈,充当剑鞘,现下,她压根没给个眼神给昔日的神灵,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须臾,很不客气地将本命剑往他腰间一抵,掩着喉咙里的哽意,恶声恶气地说:“还想着送死?”
她示意脚下蔓延出去的阵法,示意:“这个东西,不收?”
江承函低眸一看,依言收手。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半晌,喉结忍不住颤动一下,将她拉到身边。
对视之下,那双自打得知真相后就没红过的眼眶,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湿润透了,她眨眨眼,将睫毛上的泪珠眨掉,告诉他:“你留给我的曲谱,我已经学会了。”
“好像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难。”
意识到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她转身看向面色明显扭曲起来的黑衣女子,这位昔日神灵意识到江承函来了个帮手,还带来了另外一半神灵之力,忌惮地停下所有动作,但这不意味着偃旗息鼓举手投降。
她知道,策反江承函是没希望了。
她也不做试探了。
只见黑衣女子从喉咙里发出尖啸,遍布整个山海界的黑气顿时如潮水般聚集起来,短短一会,已然声势浩大。随着更多黑气的加入,它成为黑衣女子手中的一根黑色长矛。
下一刻,长矛脱手,朝他们狠掷而来。
那种力道与威势,天地都为之变色。
楚明姣却不怕,一点也不怕,她只是侧首去看身边人,问:“现在要用吗?”
“用。”
“注意保护好自己。”
江承函终于从震撼中抽出神,他双手往跟前一抚,古琴就出现在跟前,手指连着拨了三下琴弦,起了个很难的头。
楚明姣严阵以待,握着剑,配合着琴音往外横斩出两剑。
潺潺琴音从修长的骨节中流淌出来,江承函不看那位发了狂的昔日神灵,只专注看楚明姣。
天空还在飘雨,且雨势渐大,很快将一切淹没。
她今日还是一身黑衣,那黑衣被雨一淋,好像褪色了,水从袖口,衣摆处滴下来,成了鲜艳的红色。
那不是褪色,
是她流的血。
来之前就流的血。
本命剑想在二十四天内恢复如初,绝非易事,为了做成这件事,她不知经受了怎样的折磨与考验。
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衣裳都来不及换。
江承函心尖发涩,喉咙也发涩,指节下拨弄的好像不是琴弦,而是自己胸腔里那颗酸胀得不知所以然,抽痛又悸动的心。
他已经做好彻底消散的准备。
却没想到在四面坚冰铸成的棺椁中,会有姑娘仗剑而来,凶巴巴又鲜活无限地用剑敲敲打打,不是很客气地告诉他赶紧出来,别想着这么着对待自己。
而今世上最厉害的剑与最厉害的琴合力时是什么样,大概见过此情此景的寻常人至死都不会忘却。
随着剑气渐盛,攻伐力凝成了实形,白色的匹练跃跃欲试地横亘在天穹上,霸道地霸占了半边天,像一头亮出獠牙想叼住敌人喉颈的巨兽。
相对而言,琴意虽也带着攻击力,却显得温和,它们内敛而安静,像一块静得瞧不见涟漪的湖面,锋芒都藏在最深处。
原本好好的一前一后,互不打扰,共同退敌,不知怎么的,在攻势成型期间,楚明姣竟猛的挥拳,接下来的动静就大得不行。剑意如宏光,强势灌进湖面中,将里面搅得不成样子。
这孩子气的动作,怎么看怎么都有种泄愤的意思。
江承函顿了顿,很包容地容纳了那只任意嬉闹的剑意巨兽,看见它,他甚至觉得奇异的心安。
这是完整的本命剑。
完整的楚明姣。
最终汪洋终见雏形,剑意巨兽也扩大两倍不止,它们一跃而起,呈奔腾之势,扑向秽气的中心集中地,那是黑衣神灵心脏的位置。
下一刻,长矛与巨兽汪洋相遇,发出的撞击声,嘶吼咆哮声将厚厚的乌云层都撕裂,击得溃散。
半刻钟后, 长矛最先顶不住消散, 而剑意与琴意仍有残存,迅疾地朝黑衣神灵猛攻过去,被那女子狂怒地嘶吼着拍碎了。
但她受了伤,发丝被削了一半,左腿膝盖以下和胸口几处地方,黑气明显比别的地方稀薄很多。
她终究不是曾经的神灵了,如今一被激,露出了原始的兽性,当即不管不顾,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滔天的黑气灌入身体,化出无数道蠕动着挥舞的手臂。
论打架,楚明姣还没怕过谁。
她看了看,二话没说,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半晌,楚明姣觉得不对,找个机会退回来,气息微急,和江承函说:“我觉得不对,不能和她拖,必须找个机会一击重创,不然我们会被耗进去。”
江承函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深重缱绻得叫人脸红,他说好,手下拨弦动作不停,琴音很快分出来一部分,贴进她湿漉漉的身体里,将方才打出来的伤口一一愈合。
楚明姣绷着脸不动。
“到曲谱最后一段了。”他轻声问:“准备好了?”
楚明姣记起来,那足足七八页的琴谱,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关系缓和那段时间,江承函逮着她足足学了五六天,学得她天天眼前都是音符在跳跃,可唯独最后一面,她学得最容易。
因为全程,只需要她出一剑。
致命一剑。
“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手臂垂落,安然收剑,倏而朝江承函看过去,很是高傲地说:“看清楚点,本命剑最巅峰的一剑。”
她脖颈很长,再挺直时,像只纯白天鹅。
语气也,是那种“我还没原谅你,但是现在你先看我出一剑”的那种骄傲又微妙的口吻,像个明知在冷战又止不住炫耀心的别扭小孩。
江承函的心随着呼吸柔软成一片,他抬着眼去看她:“好。”
楚明姣于是出剑。
她这一剑不似之前疾风劲雨般散落,也不是之前那些需要极高技巧与天赋方能摸索出来的横切纵切背切,她摒弃了所有花里胡哨的前奏,只将本命剑行云流水般地往前一挥。
随着她的动作。
本命剑脱手悬立在半空,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寒光熠熠,光芒照得人不敢直视。
这一次斩出去的,不再是剑意。
而是本命剑本身。
就在这时,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朝着江承函大量涌过去,还有些飘到她身边,像金色的匹练,凉绸的质感。楚明姣蓦的回首看江承函,满脸“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我不知道的花样”的神情,眉心拧着,看上去一点生气。
江承函与她对视,看懂了她的意思,为自己瞥清关系:“是信仰之力,你将它们抹在剑刃上,能重创秽气。”
这信仰之力来得像场及时雨。
楚明姣放心地转过头去了。
她抓着这些信仰之力,往锋利无匹的剑刃两边薄薄地卷上一层,手掌往剑柄上重重一撞,随着琴音的节奏,往前横推,直指黑衣神灵。
本命剑爆发出万丈剑光。
这一击之后,江承函身前的琴弦像是完成了使命,同时断裂三根,不能再用,楚明姣也扶额喘息。
她紧盯着黑衣女子的方向,等得紧张而焦灼。
心里盘算着,琴是最好的琴,剑是最强的剑,圣蝶临时去江承函身边帮忙了,神灵之力也算是合一了,还有了信仰之力,这神灵被封了万年,也该在这一击中殒命了吧。
想是这样想,但没看到结果之前,到底心里没底。
她以为江承函必然也是如此。
谁知他像是已经忍受到极致,垂着冰霜色长睫,猛的将眼前的古琴拂开,几步走过来,拉着楚明姣,往自己臂弯里一摁。
爆炸般的轰鸣小下去,视野余光中,剑痕贯穿黑衣女子额心,她缓慢倒地,漫天黑气没了主心骨,疯一般地逃窜。
楚明姣背脊下意识一松,但这松懈的劲还没过一会,她就无法无天地挣动起来。
江承函将她捞出来一看,发现这姑娘在哭。
楚明姣觉得自己不应该哭,她现在多神气,说是人生中最威风的时候也不为过,怎么他一抱她,那些忍了一路,但明明憋回去的眼泪,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样一来。
豪迈的英雄气概顿时减了一半不止。
她觉得别扭,自己捂着脸胡乱一通抹。
江承函见不得这一幕,伸手去给她擦。
可他忘了,楚明姣就是个越哄越来劲的主,平时一点小事都这样,更遑论此次受了这么天大的委屈。
他一擦,那眼泪水和决堤了似的,没完没了。
江承函索性不擦了,他又去抱她,这回她不配合,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使劲发泄出来,在他怀里拳打脚踢,呜呜咽咽地骂他,咬牙说他无耻,大声说他完蛋了,以后都完蛋了。
他别想有好日子过。
因为带了浓厚的鼻音,这些话没什么威慑力,只叫人觉得可爱。
她骂一句,他就低低地应一句。
半点脾气都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坏了。” 过了许久,她闹够了,抬眼去看他,想想这人闷声做了多少大事,就觉得牙根痒痒,闷声闷气地问:“你后面要是敢说半句我这次自作主张——”
话没说完,她瘦了一大圈的脸被三根手指头温柔地托起来。
她一怔,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也有点红。
“不会。”江承函否定得很快,他亲了亲她哭得红肿的眼皮,低声道:“我感谢二姑娘来救我。”
感谢神灵亘长而寂寞的一生中,出现这么一个人,恣意,鲜活,被教养得那样好,热烈盛放在他身边。
从前,他总觉得她是风一吹就折的鲜妍花卉,是最易碎的珍宝,在生命接近尾声时,他将她妥善安放好,却没想到她会狠狠舍弃那些他自以为美好的安排,争分夺秒走天梯,奔袭万里,穿着一身被鲜血沁透的衣裳来捉他。
这衣裳红得刺眼。
和多年前,她结契时穿的那件,一样鲜红。
神灵至此终于明白,他所有付出的爱,皆有回音,他深爱的人,在以同样炽热的情感爱着他。
从来如此。
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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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见证了这一场战斗,知道内情的生灵眼中。
爱实在很难被定义。
所有见证过它存在的人都曾止不住的惊叹,它是世间最璀璨,最不可思议的存在,能叫清者自污,神灵折翼,也能叫决堤之桥重起,溃败之穴重聚,碎裂之剑重铸。
它终将为这世间,为他们自己,闯出无数种美好的可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