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2/2)
和寻常地图不一样的是,这张地图除了大夏,还绘制了千里之外西域的情况。中间有大片空白,似乎都在等待补充。
洛婉清愣愣看着这张地图,一瞬觉得自己父亲好像还站在地图面前。
过往他总是站在地图面前仰望,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而如今她有些明白,她看着这足有一丈的地图,忍不住上前,随后颤颤抬指,落在边境十城上。
从边境十城后方,有一城链接着山脉,那山脉一路绵延,直抵边境十城西后方。
这正是北戎的后方。
那时候有二十万北戎军队在边境十城中间……
如果,如果有十万人马,从山脉一路绕后,等北戎军队进入大夏十城,大夏从和玉关配合绕后十万军队夹击,那边境十城就是一个完全被包围的峡谷,是再好不过的伏击之地。
不存在所谓边境十城天险已失,再无法夺回。
也不存在从此之后,大夏需要逆过西北临虎关的天险攻打北戎的状况。
所以,那兵符,那十万人……
洛婉清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看着那几乎是空白的区域,不由得猜想,会不会在这里?
他知道身后王郑两家不援兵,边境十城陷落是早晚的事。
所以他让军民从高山绕后,自己从边境到东都求援。
只要东都出兵,不仅可以摧毁这场内外勾结的阴谋,还能从此平定西北,再无忧患。
如果东都不出兵……那至少,这十万人,还能活下来。
想明白这一点,洛婉清突然对那个从未见过的崔清平肃然起敬。
这是什么样的天才。
在腹背受敌,如此绝境之中,居然还没有放弃斗争,居然还为大夏留了这么一条一统之路!
可崔家呢?
洛婉清突然有些茫然。
这个人,他推行《大夏律》,他将十万人西迁,他独身回到宫廷扣响宫门时,他为崔家安排了怎样的路?
他想过他的家族,他的孩子,想过……
崔恒怎么办吗?
上一世,到她死,崔家都没有平反。
这也就意味着,上一世,崔恒到她死,都是乱臣贼子的后裔,他永远躲在暗处,永远背负罪名。
在得知不会救援那一刻开始,崔清平就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从边境送回来的是虎符和他的计划,这意味着,翻案与否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他要的是未来,他的理想,他的大夏的未来。
如果,他当真留了军队在西域,而她爹手里的,是军队的位置,还有调动军队的虎符。
那谢恒知道吗?李归玉知道吗?
洛婉清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李归玉知道,他来江南,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为了拿到这个东西?
可李归玉拿到这东西,他不可能在此刻调动这些军队,且不说那是崔氏的军队,光凭一个虎符他一个王氏出身的皇子未必能操控。就算能,现下这些兵马大概率在西北,甚至隔着边境十城,这些军队回不来,但李归玉拿着,那就会让皇帝猜忌。
所以李归玉不是来拿虎符。
但如果他能拿到这些证据,向皇帝证明有这么一只军队存在,而谢恒——身为崔清平侄子的谢恒,居然在打听这只他可能操控的、由一个叛国之臣留下来的军队,这是任何一位君主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这是足以对谢恒致命的把柄,李归玉拿着这个把柄,那谢恒和他之间,只有两条路。
要么,他受制于李归玉,和他合作。
要么,李归玉把证据带回东都,将谢恒在查这件事之事上报给李殊,李殊就算现在不处理谢恒,但也一定会开始放弃谢恒。
李归玉直接毁了谢恒,好处远不如与谢恒结盟,获得监察司的助力。
现下如果他拿到谢恒的把柄,恩威并施,谢恒和他结盟……似乎是必然之事。
想明白这一点,洛婉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曾以为她阻止了李归玉和谢恒的结盟。
可现下看来,并没有。
命运仿佛是无可逆转的轨迹,它或早或晚,都在以它的方式运转。
这个认知让她恐惧到无法开口。
如果李归玉和谢恒注定结盟,如果崔氏注定无法翻案,那她,那她家人,在这场命运的洪流中,是不是也只是推迟的意外?
她睁着眼,愣愣看着这张地图,身后传来响动,洛婉清回过头,便见崔恒站在门口。
他打量了一下屋内的装饰,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想家了。()”
说着,他提步走进屋来,目光落在挂着的地图上,认真看着地图,温和道:这是你爹的?()”
“是。”
洛婉清声音轻颤,崔恒察觉异样,转头看她,疑惑道:“你怎么了?”
“崔恒。”洛婉清目光微动,她盯着他的脸,不由得道:“你恨崔清平吗?”
听到这话,崔恒一愣,他有些意外:“为何如此问?”
“你本来可以好好生活的,”洛婉清不由得喑哑出声,“崔氏乃第一大族,你本来可以是这世上最尊贵家族的公子,《大夏律》也好,边境也罢,你们可以好好生活的。”
() 崔恒没出声,他只端望着眼前地图。
他用手指触碰过纸页上的山河,缓声道:“我的老师有两个愿望,第一是推行《大夏律》,让所有官员判案,有法可依。第二是山河无恙,百姓平安。我自幼跟随他,他曾是我的敬仰,我心中英雄一样的人。我小时候就想,长大以后,我要成为他那样的存在。你没有见过他,”崔恒转过头来,看着洛婉清,“如果你见过他,就你知道,这世上若有好儿郎,当如崔清平。”
“如果他根本没想过崔氏,没想过要崔氏翻案,他只在乎他的理想,不曾在意过你呢?”洛婉清忍不住出声。
崔恒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他平静看着她,只道:“我接受。”
洛婉清愣愣抬头,她看着面前人,听对方淡道:“过往不可追,他既然留下了东西,我就得把这些东西执行下去。我不能让他们白白送命。”
“崔氏翻不了案……”
“那就不翻。”
崔恒站在地图面前,神色从容:“从五年前我从竹林走出去那一刻开始,我就想好了。老师去了,那他的遗志我来继承。他没做完的事我来做,他没接回来的人我来接。我活着,就是崔清平活着。”
“那你自己呢?”洛婉清不由得出声,“崔观澜呢?!”
“我在呢。”崔恒玩笑笑起来,他走上前,低头看她,笑着道,“我为柳司使而生,只要柳司使需要,我就在这里。”
“你别和我开玩笑!”洛婉清低喝,眼里有了水意。
崔恒想想,拉过她的手。
“柳司使别难过,”他将一只蚂蚱温柔放在她的手上,语气宛如五年前那个竹林,“这个蚂蚱送你,回去睡一觉吧。”
说着,崔恒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她:“不会有事的。”
听着这话,洛婉清震惊看着他。
崔恒笑笑:“刚才路过你闺房,发现里面挂了好多蚂蚱,我以为你都忘了,没想到你还喜欢这东西。”
洛婉清愣愣看着他,崔恒扯了扯蚂蚱尾巴,蚂蚱还带着夜雨凉意,崔恒察觉他视线,抬头一笑:“傻了?”
“是你……”她终于反应过来,她不可置信看着他,“五年前东都竹林……”
“是我。”崔恒笑起来,“想起来了?算起来……”
崔恒思索着:“我好像还救你一命?按着话本子,你是不是该对我以身相许?”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心上像是被人攥紧。
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如果是他,她救李归玉做什么?
她一直以为她报了那个人的恩情,可却只是引狼入室。
她那五年算什么?
“为什么不早说?”她不由得颤抖出声,死死盯着崔恒,“你为什么不早说?”
崔恒茫然看她,洛婉清不由得高喝:“当年,你为什么不说?!”
崔恒对她无端的怒火有些疑惑,他直觉不对,皱起眉头:“发生什么
了?()”
这话问出来,洛婉清回不出声。
发生什么了?是他的错吗?
他救了她,他一次一次救她。
他从未做错过什么,从来都是她愧欠他。
他这么好的人,她又怎么能迁怒他?
看着他的笑容,想着他在那个夜晚失态时的愣神,他从来不会将情绪外露,虽然他没说,但她知道,他想让崔家翻案。
他从来不是崔清平的影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说过她要为他报仇,为崔氏翻案。
她想要他堂堂正正出现在这个世界,提起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都一片璀璨。
他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人。
洛婉清眼泪忍不住掉落下来,她低头用手背擦着眼泪。
崔恒见状,迟疑着上前,将她眼泪抹开,捧着起她的脸,轻声哄劝:莫哭了,你怎么了,同我说啊?()”
洛婉清被他一劝,眼泪更多。
崔恒有些慌乱,却故作镇定玩笑起来:“哥哥在,什么都帮你,嗯?”
“崔观澜……”
洛婉清哑声开口:“我命不好。”
听到这话,崔恒忍不住笑出声来。
“哦,这种事。”
他抬起手指,点在洛婉清眉间:“那就让本道作法,为姑娘,逆天改命吧。”
洛婉清愣住,崔恒见她呆愣,认真道:“赶紧闭眼,我要作法了。”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茫然闭上眼睛。
片刻后,她便感觉崔恒的指尖在她额头轻轻画了个圈。
他一面画圈,一面轻吟:“九天神佛,听我祷令,愿我佳人,万事如期。”
洛婉清听着他的祝愿,睫毛轻颤。
随后便觉他捧着她的脸,吻轻轻落在眉间。
“好了,睁眼吧。”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睁开眼睛,见崔恒笑意盈盈看着她,颇为认真道:“你的命我帮你改了,日后不可以说自己的命不好了。”
“命可以改吗?”洛婉清惊疑不定看着崔恒。
崔恒却是疑惑:“为何不可呢?”
“可我试了好多次……”
“那就再试一次。”崔恒笃定开口,“无论多少次,只要你活着,就有机会。”
这话说得洛婉清手轻颤,崔恒笑起来:“人活着就有一切可能。这世上哪有什么必然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去决定的。你看你,如果你认命,你现在已经在岭南,可你偏偏不认,所以你成了监察司五品司使,你成了柳惜娘。”
崔恒看着她,有些不解:“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会觉得命不可改呢?”
听到这话,洛婉清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得对。”她沙哑开口,“没有不可更改的命运。”
说着,她走上前,握住崔恒的手。
“观澜,”她轻声唤他,抬起眼眸,认真道
() ,“我欠你一条……不,好几条命。”
“怎么,你想要报恩了?”
崔恒玩笑开口,洛婉清凝视着他:“对。”
她唇瓣微动,认真道:“我也想为你,为我自己,改一次命。”
只要她活着,她就要一次次抗争下去。
无论命运的洪流如何想要回归它的流向,她都要一次次挖断它的河渠。
李归玉想要这份证据,她不给。
李归玉想和谢恒结盟,她不让。
她知道崔恒不在乎,但她一定会为崔恒讨回这份公道。
她神色微冷,思索着梦里所有信息和现在所有的信息,转身看向庭院。
庭院里是当年江少言种来折蚂蚱的芦苇,在雨夜颤颤巍巍。
洛婉清放开崔恒的手,转身道:“走吧。”
崔恒见她神色变幻,用折扇轻敲着手心,跟在她身后,似是打量。
想了想,故作轻松开口:“方才怎么突然哭起来?”说着,他将扇子抵在心口,不着调道,“可我心疼坏了。”
“那些蚂蚱不是我折的。”
洛婉清实话实说,崔恒一愣,洛婉清回眸看他:“是李归玉。”
崔恒皱起眉头,隐约意识到什么。
洛婉清平静道:“当年我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带着家人回去找你,然后我见到了他。我因此救了他。”
听到这话,崔恒瞳孔急缩。
“他说他不记得。”洛婉清继续描述着过往,“然后我请他折蚂蚱,一开始他不肯折,后来你在竹林里送我那只不见了。不久后,他就给我折了蚂蚱。后来他慢慢开始送我木雕,我也就把蚂蚱忘了。”
“忘了?”
崔恒听着她轻描淡写,心上却是剜了一块。
“我方才想,如果当时你告诉我就好了。”洛婉清笑起来,看着他,“那样,我的人生就不会有个李归玉。”
可过去无法改变。
这个人来到她生命,不可割舍。
崔恒感觉酸涩闷郁一起涌上,翻滚在胸口。
他张了张唇,却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没关系,”洛婉清神色沉静,“杀了他就好了。”
崔恒直觉不对,抬眼看她,洛婉清却没多说,转头道:“走吧。”
崔恒思索着跟上她,他是乘坐马车过来,洛婉清跟着他进了马车,崔恒不断回想着方才洛婉清的话。
他心中有些不安,时不时看一眼洛婉清,洛婉清却是闭着眼睛,安静思考着。
等回到府邸,洛婉清才稍微想明白,走进房间,分开时,洛婉清叫住他。
“崔恒。”
崔恒疑惑抬眸,就见洛婉清郑重道:“帮我个忙。”
崔恒歪了歪头:“什么?”
说着,洛婉清走向前来,她站在他身前,离他很近,他们仿佛才是一体,在夜色中融化成影。
洛婉清仰头看他,低声道:“今夜的消息,不要传回东都。”
崔恒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眸,神色微冷:“你什么意思?”
“我爹手里是什么这件事,”洛婉清仔细解释,“暂时不要让公子知晓。”
崔恒不说话,他盯着洛婉清,好久,终于道:“给我个理由。”
“我想请公子帮个忙。”
“你这不叫帮忙,”崔恒笑起来,凑到洛婉清面前,眼神带冷,“这叫利用。”
“那我就是想利用公子,”洛婉清坦坦荡荡,毫不回避,一字一句,“杀李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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