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大汉后世谈(六) 实用主义(2/2)
数日以前,天音曾为皇帝讲述过某些极为奇异而玄深的理论,试图阐释什么“华夏文明的脉络”。大概是顾及听众那点薄弱的基础,所以解释得尤为深入浅出简单粗暴。整场讲解中甚至都没有触碰什么专业术语,而是径直以某个奇异的风俗开场。
以天书所言,在后世中原的华北地区,有所谓“晒龙王”的传统。据传,只要当地久旱不雨,农夫百工便会以重礼祭祀龙王与关圣,祈求雨露甘霖;而再三祈求后仍不下雨,农夫们便会直接将神像推倒拖到野外,经受烈日暴晒狂风吹打;如若还不识趣不肯降雨,那干脆便是斧凿鞭捶一齐上阵,从上到下将龙王爷痛殴一顿,非打到它降水不可!
当然,这份待遇也不是龙王爷独享;真到了万不得已情势所迫的时候,不仅仅是小小的龙王,即使当地城隍土地灶王爷,乃至三界荡魔大帝关公关云长等,统统都是要被庙外晒一晒太阳,所谓红红脸出出汗,免得尊神们在天上歆享香火太久,忘了人世间门的苦恼!
……所以,什么是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呐?
自然,天书叙述这份民俗文化,并不仅仅是开阔皇帝见闻而已。这些求雨的风俗虽尔粗陋且迷信,但却恰恰映射出了由下而上,根植于文明骨髓的底色——某种强烈的、不可掩饰的实用主义。
什么是“实用主义”?皇帝并不明白这后世的术语,但也能从求雨仪式那离谱的作为中猜测一二。中原百姓为龙王塑金身、供香火、勤祭祀,真是因为信仰龙王这位神祇么?不,他们种种的殷勤,不过是因为龙王能布施甘霖,极为“有用”而已——积年的供奉与香火,与其说是出于信仰的奉献,倒不如说是给龙王爷开的工资。
可一旦龙王爷没有用了呢?那么中原的百姓,虔诚淳朴不惜以身家供奉神明的百姓,抛弃这些高高在上的尊神比抛弃一根杂草都更容易。他们鞭打龙王鞭打城隍时,可绝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推而广之,这种“实用主义”的信仰,难道仅仅是对龙王爷而言么?自开辟以来凡数千年岁月,中华文明曾经对许多理念许多观点许多意识形态都表示过相同的“虔诚”,但以后者观之,这种虔诚多半是如百姓拜龙王一样的虔诚;之所以倾心信奉而执礼端肃者,不是因为执着与狂热,而是因为这套玩意儿真的“有用”。
可要是这玩意儿突然没有用了呢?
对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感触最深的大概就应该是儒家。自天汉以来上自朝廷下自庶民推崇孔孟无所不至,两千年时光里诸位贤人高士兀兀穷年,将整个儒家体系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长久坚定的真诚信奉,笃定不移的敬拜供养,无怪乎会给西洋人留下一个“儒教”的印象——信奉如此诚挚,又与宗教何异?
然而,儒学当真有了如“宗教”一般不可质疑的地位么?当这一套学说如日中天,尚且可以维持封建时代华夏鼎盛国力之时,或许还看不出这举国上下一致虔信中的纰漏;但整个封建时代都已风雨飘摇,而儒学大师们再也无力抵御坚船利炮时,那所谓的虔信才真正露出了底色:
——已经没有用处的东西,凭什么还敢盘踞在神座之上?!
要知道,自甲午前的“以仁义为干戈”、“孔子为中国之教皇”,那由上而下对儒学安之若素的迷信,到天下鼎沸社稷骚乱,人人高呼“打倒孔家店”,只用了不到三十年的功夫!区区三十年的光阴里荣枯变易,相伴整个文明两千余年的学说居然骤而被弃若敝屣,乃至于斩草除根扫地无余,几乎将整个儒家体系都连根拔起。
要知道,即使同样面对天下未见之大变局,当工业狂潮叩关而至,往日余晖渐渐暗淡之时,绝大多数文明都依然与传统缠绵悱恻,牵连不去——这实际上也是自然之理;对他们来说,这些短则数百年长则千余年的传统已经深入骨髓,怎么能轻易抛舍?池鱼思故渊,人之常情,本就是如此。
可华夏呢,可华夏呢?相较于独尊儒术的这两千年时光,三十载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门而已。但仅仅就是这弹指一挥之间门,整个文明由上而下毫无迟疑,便能以如此断然决绝的态度彻底斩断往日的一切牵连,但这一份决心便是举世无匹天下无双,乃至于叫人听了都要生出胆寒——什么叫实用主义?这他娘的才是实用主义的巅峰!
归根到底,在这种实用主义的习惯里,孔子不过是另一具更加尊贵的“龙王”而已,儒家学说“有用”的时候,他是高踞文庙享举国香火敬拜的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而儒学“无用”的时候,他便立刻成了孔家店孔老二反动头子,活该被推翻在地,挨上一顿痛打——而这个整个过程之顺滑流畅,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建设。——什么“儒教”,什么“虔诚”?哪门子宗教的神祇是这么个待遇?!
当然,孔夫子本人与龙王爷都未必罪行深重至此,那种横扫无地斩草除根式的残酷,多半是整个民族在绝境时过于极端的挣扎而已。等到危局消解,文明走入复苏的渠道,渐渐心平气和的人们也会给过往的历史以公允的评价——但也仅限于此而已了;大成至圣文宣王一旦失去了它的用处,那数千年穷尽一切心血所研究出的儒学学问,便从此束之高阁,只能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了
这个文明,可是从不养闲人的——即使圣贤也不行。
自然,摒弃孔子不代表不要治国的学问。以后世的经验观之,所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算学格致等等艰深晦涩的学问展示出了它们真正的用处之后,这些“有用”的新学立刻又被请上神坛,代替儒学成为了新的神明。而华夏百姓敬拜侍奉研习不辍,对这些自然科学的态度虔诚恭敬得便一如对待昔日的儒学,真心诚意而殷勤备至;几亿人民前赴后继的在数理学说上卷生卷死,能硬生生卷到将“亚洲”的形象与擅长数学挂上钩——那可真是蜚声国际,而享誉内外的功力。只是不知儒学高人眼见而今这自然科学的风光,心里又会是何等滋味?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是吧?
这份果断狠辣的实用主义是真真刻在骨髓里的底色,绝非任何外力可以阻挡——当然,某种意义上说,华夏文明之所以能生生不息而延绵不绝者,大半便是靠着这近乎于冷酷的薄情寡恩。所谓伟大的民族总是忘恩负义的,如果顾念旧情而与不合时宜的传统盘桓缠绵,难免会耽搁至为关键的时间门;为了完成那光辉的崛起,干脆还是一刀两断,再无挂念吧。
本来嘛,如果连两千年的儒家都可以毫不犹豫抛弃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是这个文明割舍不下的呢?只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手腕,未免会叫后来人战栗啊。
这种实用主义自有其利弊,但现下无疑已经发挥了功效——尽管对算学不甚了了,但在发现这新学问的“用处”之后,士子们依旧是一拥而上、趋之若鹜,展示了充分的热情。可迄今为止,这热情也只能算无根之水,虚浮表面而难以长久。毕竟归根到底,如今这新学的“用处”,不过是皇帝一意孤行,以人力所强行扭曲出的昙花一现而已。所谓人亡政息,即使无人敢于抗衡皇帝的权威,也难保不会有人在死后翻盘——在大多数“正人君子”眼里,这些算学恐怕还只能算“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吧?
不过,要扭转这些正人君子的念头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动用什么强制的手段……以华夏文明根深蒂固的习惯看,“奇技淫巧”不过是对没有实用价值的学说轻蔑的称谓而已;而只要自然科学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那么它立刻就能摆脱“奇技淫巧”的污蔑,转而被视为绝对的“正事”,从上到下都会笃信不疑。
喔不,恐怕还不仅仅是“笃信不疑”的问题。按中原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近似海王的个性,一旦自然科学的收益超过了四书五经,那么四书五经就会成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宫之中。而皇帝怀疑——不,他敢笃定,而今熟读四书口诵孔孟的列位大儒,届时拉踩起孔孟绝对最为出力,而且理所当然居之不疑,丝毫不会有什么薄情负心、刻薄寡恩的疑虑。
……不过说起来,这份薄情决绝而片叶不沾身的作风,倒真是与自高皇帝以来、汉家列位圣天子的习惯,隐隐相符呢。
只能说,果然是以“汉”命名的文明么?
大概,能成就辉煌功业的伟大存在,在行事之时,都会有那么一点违背人情的冷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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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屈指叩击良久,万千心思萦绕而过,却渐渐生起了一个成形的念头:
如果要推广算学与格致,令天下心悦诚服,便必得展示它的“用处”;而要展示“用处”,又有什么比战场上更为合适的呢?
他抖动衣袖,终于移开目光,随意瞥了张汤一眼:
“今年有多少的太学生能够考核合格?”
张大夫等候已久,闻言却立刻躬身,敬慎作答:
“拟定的是六十人的名额,但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六十个?”皇帝挑了挑眉:“太少了,酌情再加五六个吧。试卷送汲公处审核之后,挑几个算学功底出色的,送到羽林军听用——对了,少府那边也打个招呼,就说朕要演练新军,让他们每五日与霍去病交接一次,但有需索,尽力满足。不够的朕再补足便是。”
闻听此言,肃立在侧的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心有灵犀,一齐低下了头。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