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大唐后事谈(六) 李丽质的决意(2/2)
长孙无忌又道:“此外,杜公还请我向公主转呈几乎不好当面说的话。”
他停了一停,沉声开口:
“殿下想知道,当日朱元璋南北榜案的后续么?”
“……请舅舅赐教。”
“谈何赐教呢?”齐国公叹了口气:“以天书所言,朱元璋于洪武三十年掀起南北榜案,处死江南儒生二十余人;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他的孙子朱允炆继位,改元为建文。建文二年,明朝朝廷再开科举,这一次所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部都是江西吉安府的人……“
李丽质:…………
“……这也太癫狂了。”她喃喃道。
是的,儒生们搞得也太狂野太癫狂了。在被洪武皇帝操起刀子疯狂图图了一遍之后,这群人居然还能有胆色搞出此中花活,其百折不挠勇猛精进,简直能让人生出敬意来。
“然后呢?”
“然后建文皇帝并没有约束他们。科举照常进行了下去。”长孙无忌平静道:“接下来就是由削藩所引发的靖难之役了。驻守北地的燕王朱棣起兵‘清君侧’,集聚北方人马,纵兵南下,终于在建文四年攻克南京,料理掉了他的亲侄儿。”
无怪乎杜相公不愿意当面提及了。一个外姓大臣莫名其妙谈什么藩王起兵清君侧的成功案例,就是再怎么受皇帝信任也难免有点尴尬,不如让至亲长孙无忌转达。
……不过,以李丽质的见识而言,纵览秦朝开国至今近千年,似乎从无藩王作乱能从外地起兵把正统朝廷给剿了的旧事。即使大晋朝那司马杀了司马的八王之战,好歹也是京城内乱,召藩王宿卫才闹出的大事。
所以这建文帝的水平,是不是也菜了一点?
长孙无忌徐徐道:
“当然,靖难之所以成功,缘由错综复杂,倒也不能仅仅归于一面。不过,建文皇帝自身的倾向,委实是极为要命的因素。他所亲近之黄子澄、齐泰、方孝孺,无一不是儒生,也无一不是南方人:黄子澄出身明之江西分宜;齐泰出身明之南直隶,方孝孺出身明之浙江,都是文采风流、科举的重地。而皇帝亲之信之,任之用之,那态度便已经昭然若揭——朱元璋的这个孙子,是文人的皇帝,南人的皇帝,却唯独不是全天下人的皇帝。”
“不过,既然他不想做北人的皇帝与武将的皇帝,那这些人就只有将燕王请下来,让建文做不得皇帝了。”
李丽质默然片刻,只道:“想不到南北的冲突竟能激烈到这个地步。”
“彼此分隔数百年之久,南北早就已经互为异域了,冲突怎么能不激烈呢?”齐国公语气平静:“不过,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以天幕的话说,还是洪武皇帝太过于心慈手软,姑息而纵容。”
“——心慈手软?”
李丽质瞠目结舌,神思恍惚,大概穷尽想象,也不能将天幕细节中那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洪武皇帝与心慈手软四个字联系起来。
什么心慈手软?洪武朝的文臣武将真不会在梦中骂娘么?
“的确是心慈手软。”长孙无忌道:“他当然是弥合南北一统华夏的所谓‘千古一帝’,但在牵涉自家人时还是太过于软弱了。朱元璋定都于金陵,故
尔有水运之便、财赋之利,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怎么能隔绝江南儒学的影响?仅仅靠亡羊补牢大开杀戒,恐怕已经不够用了。”
“——而且,他杀得实在也太不够了……区区二十几个儒生又如何呢?江南的黄子澄、齐泰、方孝孺早就隐匿于皇太孙,后日失国之建文皇帝身侧,大受重用了。”
李丽质眨了眨眼。
她大概,似乎,也许听懂了长孙无忌的言外之意。但正因为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大受震撼:
“……舅舅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长孙无忌垂目凝视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女,一字一字的开口,而称呼也在悄然之中变更:
“殿下,天下最难的就是做事,要做成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教化陇右这样的大事。孔子说,上古的圣贤只要以身作则,便能用德行感召天下,百姓如水一样归附他。但古今又有多少圣贤呢?臣等不是圣贤,想来公主也不是圣贤。不是圣贤就不能以德感人,有时候难免要做一些杀伐果断、沾染血腥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是绝不能拖的——祸乱萌芽时要杀的可能只有一两个人,祸乱滋生时要杀的可能便是数十人,到了祸乱不可收拾的地步,被搅进来或有罪或无罪的死者,可能就是成千上万,乃至不计其数了!”
“殿下,朱元璋在南北榜案之前犯下的,便是同样的过错,温吞、迟疑、不能决断的过错——早在一开始他就不该长久定都于金陵,如若尽早为迁都北方谋划,江南儒生的势力未必会强到那个地步,南北榜案或许便消弭无形;即使定都金陵,如果留心长孙身边的官吏,应当也能养出一个不偏不倚、兼顾南北的储君,那么天下平定,或许也不会有靖难之变;而等到一切都根深蒂固之时,再杀人便已经太晚了。”
“——当然,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杀人也比不杀更好。朱元璋砍下了二十几个人头,虽然已经不能挽回皇太孙的倾向、弥合南北的冲突,但终究给了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二十几条性命已经足够取信北人,让他们相信朱家皇帝的诚意。大明太·祖高皇帝统一中国的心意是真诚的,而建文只不过是小小的异数。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另一个姓朱的皇帝,而不是引北元南下,与江南再度分裂。”
长篇大论说到此处,长孙无忌终于稍稍喘息,以此平复激动的心绪——在接到杜如晦密信之后,他昼夜兼程赶到此地,一路上都在反复斟酌着用词,而今终于在外甥女之前滔滔不绝和盘托出,虽尔外表镇定自若,内心却难免波涛汹涌的起伏。
——是的,收复陇右,再归华夏,是他与杜如晦乃至圣上筹谋许久,彼此都精纯如一而念念不忘的理想。且不说统合此地所带来的巨量偏差值,即便只考虑当年博望侯冠军侯定远侯于此的煌煌功业,顾及此祖宗暴霜露斩荆棘而有的尺寸之地,也不能举以予人,随便弃之于蛮夷。盛唐承接强汉之法统,怎么能背弃强汉辛苦经营所得之故土?皇帝之所以心系辽东汉四郡,不也正为此么?
为了这心心念念之热望,杜如晦抛掷身后名亦不足惜。但重臣抛弃身后名也罢,要让公主加入,却可能有种种的难处——一如天书中所言,统合这种事绝非温情脉脉,一旦事不得已,是很可能要杀人的;而且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酷无可比拟。即使现在有杜公挡在身前,将来公主亲身料理,也是免不得要手上沾血的!
可公主凭什么要手上沾血?她是当今皇帝的爱女未来皇帝同胞亲妹,荣华富贵悠远绵长,此生不会有任何忧虑烦恼。这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上人,为什么要搅合进肮脏丑陋不忍直视的现实中呢?当陛下乖乖的小公主难道不好么?
……当然,魏国公辩才无双,即使长乐公主真有什么犹豫,他也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挑动外甥女内心最隐秘诡谲的念头,让公主在权欲驱使下懵懵懂懂的
接下这个重大的责任。
但现在……现在的长孙无忌默不作声,只是沉默的打量着自己的外甥女。
就算是巧舌如簧,一时说动了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在这件事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杀伐果断坚持下去,需要的是铁一样的决心。
铁一样的决心,可不是几句话能缔造的。
显然,长乐公主意识到了舅舅的缄默之中某种沉重的分量,而年纪轻轻的公主似乎并不习惯于这个分量。在局促不安的片刻功夫之后,李丽质才小声开口:
“……舅舅,相公在奏折中开列的名单,便是他要杀的所有人么?”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莫测:
“这倒也不一定。如此的大事,陛下一定会让朝中议论数次,名单也会有增减。不过,单子上有些人是实实在在无可饶恕,杜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即使陛下宽宥,杜公也一定会上折子再争。”
李丽质向长孙无忌行了一个礼。
“那么,请舅舅帮我留意着。”她轻声道:“待到杜相公最后的名单送上去时,我会亲自祈请陛下,不要放过名单上任何一人。”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