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大汉 第一个视频(三) 强汉(1/2)
汲黯按住石庆的手,纵使呼吸良久,依旧神思昏乱,口齿不清:
“如何,如何会这等……”
说白了,天幕寥寥几句,确实对汲黯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之所以反对皇帝大动干戈,正是担忧杀戮太多结成血仇,将来冤冤相报,中原将永无宁日。但以——但以那句“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而论,这样的顾忌岂止是杞人忧天,简直近乎于滑稽……
所以这匈奴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汲黯费力思索了良久,回忆自己平生所读的一切圣贤经传,但纵论古今典籍文章,也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匈奴人自带干粮匡扶大汉的心态。想来想去,似乎还真是那句“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粗鄙言语,最为实际……
所以自己种种设想,都是迂腐的错漏么?
他心思纷乱之极。终于挣脱石庆搀扶的手,匍匐着向皇帝跪拜:
“……老臣昏聩。”
这是实实在在的心服口服,再无异议了。
如若是在平时,皇帝应该已经微笑出声,向汲黯表示礼贤下士的善意。但现在……现在观看天幕之后,皇帝心中已经有了更为辽阔广大的构想,因此必须要再大剂量。
毕竟,他要说服的不止一个汲黯,还得是一切品行出色、可以拉拢的贤良高士。
皇帝轻轻拍手,天幕光华颤动,却突然跳到了新的内容,竟然漫无边际,开始扯起了什么“西域”:
【简而言之,相当于他奠定基业的祖宗而言,武皇帝恐怕才是真正将大汉写进历史、文化、乃至整个文明基因的那个人物。大汉是高皇帝高皇后的大汉,是文帝景帝的大汉,但归根到底是世宗孝武皇帝的大汉。整个“汉”的基调,是由武皇帝的那五十余年所决定的。
在这里,我们可以切入一个有趣的视角,来解释这种微妙的“基调”。
二十世纪时,对两汉魏晋的考古曾经有个极大的发展,历史学家运用了大量崭新的技术来检验文物与传统的史料彼此印证,查漏补缺,发明新的观点。而种种研究之中有一个观点颇为独特。专家们从平民的视角出发,指出了汉朝上下层一个小小的差异——不同于三公九卿们青睐的经术;普通平民似乎更醉心于神秘主义,乃至已经将大汉视为“神国”
什么叫视为“神国”呢?我们同样可以举几个小小的例子。
在西汉丧葬的风俗中,家属会到官府为死者申领一张将户籍迁移到阴间的文书,陪葬于棺材内,做为将来在地下官府补办户口的“证明”——在汉人的观念里,阴间与阳间共用同一套官吏系统,彼此之间公文来往配合紧密,服从共同的律令。
而制定这些律令,并同时统领阴间与阳间的又是谁?
不错,正是汉朝天子,伟大的皇帝。
而天子的威严还不仅仅局限于地上与地下。在汉朝诞生的原初道教之中,召唤神明拘禁妖鬼的符箓有一句经典的落款,所谓的“急急如律令”——这急急如律令的口号,恰恰来自于汉代的公文规制;就连符箓的字体,也来源于汉代公文隶书的变形。当道士们施展法力试图驱遣鬼神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向漫天神明传达大汉朝廷森严而不可违逆的命令。
换言之,道士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符箓中一切的法术、密仪,仰仗的是大汉天子的威能。
这才是“天子”真正的含义。他不仅仅是人间的帝王,同时也是天上与地下一切神明与幽鬼的主人,无上无下统领这个世界的至尊者,所臣服的唯有昊天上帝而已。做为昊天上帝最尊贵的嫡长子,上天将天上天下九州万邦都托付给了皇帝,于是他既为人主,同样也是神皇。
一言蔽之,在大汉百姓的认识中,并非“君权神授”,而是“神权君授”——神说要有光,经三公九卿议事之后报呈天子批准,于是有了光。
如果将这种由上到下的“神性”氛围仅仅归因于朝廷的宣传,那倒也不算出奇。毕竟历朝历代的君主思路相当一致,在宣传合法性时都喜欢搞一点神秘主义的调调,甚至时殊世异技术进步,后世折腾出的谶纬祥瑞玄秘传说更为精密细巧、逻辑严密,远胜于汉朝搞的那点简陋方术。
但技术进步丝毫没有带来效果的提升,相较于汉时天下士庶深信不疑,乃至于遗留后世,彻底改变华夏宗教体系的“神性”,其余朝代折腾出的效果就简直是悲剧——譬如大名鼎鼎的宋真宗天书事件,纠集了全国大儒编写的体系精巧文辞华美的神降天书,到头来甚至都骗不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粗人,唯一合适的评价是“可怜了泰山脚的驴子”。
至于因天书封禅后导致的后续反应,那干脆已经是历史名梗,都不用科普了。
《人类简史》说,智人是依靠故事来团结的物种。人类天然的需要依靠神话、宗教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来组建社会、维持秩序;它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幻想是一切共同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甚至幻想本身也有力量——出色的幻想能号召更多的人为它而死,于是战力所向披靡,可以碾压一切松散的团体。
可问题在于,无论幻想如何精巧绝伦,故事如何美轮美奂,人类——尤其是高度实用主义的华夏百姓——终究还是要关心现实的。幻想之所以强大,在于它能与现实彼此映证,并最终改造现实;而与现实相互割裂的幻想嘛……那叫嘴炮。
所以归根到底,为什么汉朝的“神性”建设得这么成功,这么出色,这么影响深远?
因为汉朝太强了,强得横绝宇内,强得匪夷所思,强得已经不像一个人间的王朝。】
听到此处,跪伏在地的汲黯与石庆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抬起头来。
即使——即使被天幕的种种暴论反复冲击心智,神思昏乱下几乎不能开口;但在听到天音的闲散言语后,他们还是挣扎着支起身来,咬着牙想从沸腾的心绪中蹦出一点劝谏的言辞来
原因无他,实在是天音所叙述的未来,太过于惊悚也太过于震动——所谓有“神性”的大汉、受命于天统合九州万邦的大汉,当然是此时一切士人儒生孜孜不倦,皓首穷经所追寻的终点。但,但是,在士人儒生们的共识中,这样受命于天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以“法先王”、“通三统”等堂皇正道砥砺修行,数代人后才能建成的辉煌功业。而不是——不是什么“横绝宇内”,便会自动生出神性来!
说难听点,就是公羊派那些酷嗜兵戈的好战之徒,也没有叫嚣出这样的口号啊……
这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两位大臣绞尽脑汁推敲谏言,呃呃数声,难于开口。石庆老实忠厚,实在没有这样的才智;汲黯倒是博学多才,但思忖多次后,却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无论措辞如何委婉,只要开口反驳这所谓“横绝宇内”的天命,便总像是在给那封禅的“宋真宗”洗地……
那也太恶心了!
汲黯嘴唇颤动,终于没有开口。
皇帝倒没有在乎两位大臣的失态。他覆手仰望天幕,心中却不觉稍有嘀咕,琢磨着天幕泄漏的所谓“宋真宗封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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