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底的冻土(2/2)
这样更好。你老我残,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见面地点约在中央街附近的车站。
木桩鸟一瘸一拐,踩着水轻快走过街角,心情雀跃地快要飞起来。
让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家伙,能下棋赢了他二十年……一路上,木桩鸟目光追逐着一切路过的老者,却没有一个符合他想象中绅士,儒雅,理智的D先生。
转过一个弯,抬眼便能看见车站。
此时此刻,车站前停着一辆公共飞车,人流不息,挤下来一波又冲上去一堆,海浪似的不休不止。
等这股浪潮退去,灰白色巴士慢慢启动,浮动的微风吹散了一抹金发。
木桩鸟瞳眸微微睁大,在这片沉重的色调里,唯有那个人是彩色的。
对方抱着一盆娇艳的鲜花,颀长伫立,容颜雍容辉煌,让人情不自禁想到军战节花坛里最峻峭的雕塑。
用完之后,会被战士们套上罩子,小心收藏进仓库的雕塑。
这样的事物在贫民区的车站显得极为突兀,以至于巴士开走了,人们还趴在窗户上,使劲观赏。
木桩鸟也喜欢这样漂亮的东西。
换做二十多年前,他说不定会上前搭个讪。可他现在的任务是找到D先生,一位会下棋的老绅士。拿出屏幕碎裂的终端,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
[]:我到了,抱着花盆的那个是我。
木桩鸟心脏骤停一瞬,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呆滞望向前方。手里的破雨伞掉在地上,绵细小雨针扎似的洒下来,流进他红肿的眼窝。
搞错了吧。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木桩鸟深深垂下头,入眼即是自己肮脏的鞋尖。上面沾染着下水道的淤泥,污浊不堪,根本拿不出手。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现在?
如果他还年轻就好了。十九岁的他,也曾年轻漂亮过的,如果有那副样子,肯定能毫无顾虑地走出去,自信地挎着胳膊,拉对方出去喝一杯。
好失望。
他对现在的自己,只有失望。
穿着破皮夹克,肿着手脚,一脸病容地出现在对方面前,只会让别人感觉惊吓吧。
木桩鸟拼命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张开苍白起皮的唇,昂起头颅,让雨水流进眼窝里,湮没眼角的泪意。
他与那个车站,仅仅隔着一百米,却无法踏出一步。
二十年了,从断腿、受伤到毁容,已经过去这么久,久到他已经习惯容貌的残缺。
可此时此刻,木桩鸟却控制不住去想——
你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我。
“吭吭吭……”深深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行人们投来嫌恶的目光,木桩鸟惊慌躲开,被迫往街边走了两步。原本,他想这么默不作声径直离开,甚至准备回一条信息,就说……就说自己忙,来不了了……
木桩鸟扶着冰凉湿冷的墙,远远偷瞥一眼,却骤然瞳眸紧缩。
他亲眼目睹飞驰过去的车辆溅了D先生一身水。
可D先生依旧没有走,只是拂去鲜花袋子上的水珠,往后稍微退了一些,没有退太深。
木桩鸟知道,那是D先生害怕自己路过时没有看见,再次错过了他。
他嘴唇咬得青白,含着泪水,一下子冲进了雨幕。
别再等了,别等了,求求您离开吧。
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用木桩鸟从未感受过的温和,低声问他:“是不是你?”
D先生眼眸深碧,却不见高光。他看不见。
木桩鸟像被抓住翅膀的病鸟,情绪激烈拂开那只手,踉跄后退。
“不是我。”
“那你是谁?”
“我……是车站卖东西的贩子。”
D先生状似恍然,微抬了下颌,礼貌道:“我在等人,对方还没来。趁着这段时间,你有没有东西想向我推销?或许我用得上。”
实在是妥帖的话语。
即便对待莽撞的陌生人,也保持了尊敬。
木桩鸟指尖深陷手心,几乎无法呼吸。
好喜欢……
面前这个人,和他隔着千万距离,透过网线想象的D先生,一模一样的好。
木桩鸟颤抖着手指,翻遍全身找了又找,最终寂静无声,从口袋深处抠出一枚勋章。
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完好无缺的东西。
“我有一枚勋章……我想卖了它,很便宜,只要十块钱,不……您随便开个价吧。”
D先生眼眸低垂:“这是你自己的勋章吗?”
“对……”
“为什么要卖给我?”
木桩鸟轻轻说:“因为上面有金子。”
战士勋章上的金子,光辉闪耀,代表着军人们不朽的品格。虽然那份荣耀已经久远地留在过去,无法挽回,可这枚勋章依旧闪亮。
只有它,能一星半点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D先生似乎在思索:“这样吗……”
木桩鸟没有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只是僵硬地伸着手,不知所措。他站在街边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买下勋章,已经吸引了路人奇怪的目光,那些人看得他满脸羞耻,眼里的苦泪将掉却不敢掉。
身为战士,卖掉勋章和卖身其实没有区别……
都是丢掉尊严。
可当木桩鸟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D先生,似乎又从那双无神的眼里,看到了尊敬。
这时,D先生忽然伸出手,主动握住了他:“感谢你为国家做出的一切贡献。”
一滴热泪控制不住地砸在D先生青筋纵布的手背上。
那位老兵,操着被战争磨损到沙哑的嗓音,慌张着说:“雨、雨下得真大,不是吗?”
那时的木桩鸟并不知道,D先生曾无数次午夜梦回,痛恨自己的漠然。
抓住断腿鹰隼的翅膀,揽进怀里,有那么难吗?
郁沉反复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