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1/2)
不料当日夜里, 他吹灯上榻,竟听见外头传来叩门声。说话的是老郑:“陆公子可睡下了?殿下来了。”
陆子溶眉头一蹙, 难道时空改变, 许多细枝末节也会随之变化?比如傅陵第一次来见他、给他灌下春酒的时间。
不管怎样,他只知道此时不能见这个人,便在榻上一动不动, 装睡。
片刻之后, 门外果然传来渐远的脚步声,似乎还混着一声轻叹。
走了?
陆子溶略感讶异,他并未做什么,傅陵提前来找他也就罢了, 况且上一世此人那般霸道, 这回还学会敲门、不扰人睡眠了?
他没有细想,便在榻上合了眼。傅陵如何, 此时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
左右他走后, 傅陵会气急败坏几日, 然后很快就会过去。想到此人为他的脱逃而恼怒的样子,陆子溶甚至不屑于产生一点折磨仇家的快感。
致尧堂向来行动迅捷, 两日后, 顾三带着手下从窗户翻进芭蕉小筑。他们带来了攀墙的绳索, 以及一桶火油。
火油泼在房里, 再用石头擦出火星丢进去, 阁楼的地板顿时起了一层火苗。
若想要永绝后患, 让傅陵放弃寻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傅陵以为他死了。
“堂主,我们快走吧。”顾三催促道。
陆子溶站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前世居住数月的屋子。
那床榻,那桌椅,那地板,以及它们承载的屈辱、失望和心痛。
种种不堪在火中被撕碎,与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归于灰烬。
顾三见他出神,问道:“东宫里头,堂主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属下帮您去拿。”
陆子溶轻嗤,“东宫里并无一样好东西,都烧了吧。”
他容色淡淡,眸中覆着经年未化的霜雪,转身从窗子离开芭蕉小筑,再用绳索攀上东宫的高墙,在众人协助下翻越过去。
留下身后烈火吞噬过往,挺直脊梁走向远处,无一次回头。
……
傅陵一睁开眼,人还瘫在榻上,望见熟悉的宫室,先夸张地笑了出来,嘴角恨不得长到眼角上去,眼角还挂着两滴泪。
他认出自己身上的衣裳。那天他去宫里为陆先生求情,跪了一夜,衣摆还沾着泥土。
——就是这一天。陆先生住到东宫的第一天。
那朵花没有骗他,时光真的倒流了!
现在他还活着,更重要的是,他的陆先生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欣喜顿时充满心间,他急不可耐,跳下床推开门问:“陆先生在哪呢?”
门口的仆从被他吓了一跳,“在、在芭蕉小筑,沐浴更衣……”
“孤要见他!”傅陵才踏出门口,自己动作便停住了。
见了他,说什么?
前世的事一定是不能说的,可这个时间点上,他已然害得陆子溶成了阶下囚,就算陆子溶现在不知道,日后大约也能察觉。现在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到时候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对,这件事本就是自己做的,又能如何解释……
傅陵从未为了一个说辞如此烦恼过。
他坐在屋里想了许久,也没得到什么好办法。一直到天黑,他终于想起,前世陆先生说早就心里有他了,因着这份感情,应当不会计较太多吧?
他鼓起勇气站在芭蕉小筑门口,让老郑替他敲门。屋里没有声音,这时候再进实属冒犯,他叹口气,到底是回去了。
——反正陆先生就在那里,又不能插翅飞了。等自己将凉州的事处理好再见他,他知道一切安好,大约就不会怪罪了吧?
于是傅陵在书房待了两天,加紧为凉州之祸善后的同时,也在不断斟酌用词。一会儿想要装可怜,摆出要对方照顾的样子;一会儿觉得应当真诚,把自己苦衷全都告诉对方;一会儿想起前世芭蕉小筑里的情形,馋得厉害,又告诉自己必须极力克制,先要争取对方的原谅……
两天后,齐务司忽然叫他过去,缠了他一整天,问的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正烦躁着,忽有东宫仆从不通传就跑上堂来,高声禀报:“殿下,东宫走水了!”
“怎么回事?火源在哪?”傅陵只略一蹙眉。走水了就去救火,报给他有什么用。
“火源是、是芭蕉小筑……”
“什么?!”
突然吼出的话音把一屋子人吓愣了。
宛若一颗巨石砸在头上,傅陵在原地僵了一瞬,手上文件哗啦啦撒了一地。之后他直接不管齐务司了,拉着仆从就往外走,“陆先生怎么样了?”
“郑管家派人到火里救了,也不知……”
这仆从说完,抬眼看主人的脸色,却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这般阴沉的眸光,同时还攥紧拳,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一般。
气氛压抑至极。
出了齐务司大门,远远见着火光冲天,傅陵倒吸一口凉气,车也不要了,从齐务司抢来一匹马,直将人家抽个半死。
满街扬起尘土,傅陵狂奔回东宫,喘着粗气冲到芭蕉小筑。
阁楼已被大火烧得扭曲,他抓过一个守卫便问:“陆先生救出来了吗?!”
守卫战战兢兢答道:“方才进去几人搜救,都说哪也找不到,里头烧了不少东西,恐怕凶多吉少……”
“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傅陵大吼。
众人面面相觑,跪倒在地,却没人听从他的指令。
老郑过来劝:“殿下,火势这样大,芭蕉小筑已经进不去了,还是赶快下令救火,防止火势蔓延吧。”
“怎么进不去了?这,这,还有这,不都是口子吗?!”
“你们不愿意为他拼命,孤愿意!孤自己去!”
“殿下,火势太大了,万不可如此!您是千金之躯,切勿轻易冒险啊……”
傅陵完全不听人劝,提起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下。他浑身湿淋淋的,踉跄着找到一个貌似能进人的口子,毫不犹豫地钻进烈火中的芭蕉小筑。
“啊……”通过门口时,他便让火舌燎了一下,剧痛让他低呼一声。
越是深入,身上的水渐渐干掉,疼痛便从头到脚涌来。他仿佛泡在苦海,有千万根刺在扎他的肌肤,疼得他不由得大口吸气。
吸入太多毒气,呼吸愈加困难了。
而他在搜寻什么?
什么也没有。
只有火苗,飞溅的火星,坍塌的梁柱,无法辨识的焦灰……
他不敢看那些灰——他怕哪一堆像人。
从一楼到二楼,从那人住的地方到楼梯、露台,他在火海中穿梭一遍,一无所获。
全身上下的肌肤燎出了发黑的伤处,口鼻满是焦糊味,毒气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二遍,仍旧一无所获。
一遍又一遍搜寻,再一无所获。
他心底渐渐清楚,他大约是找不到人了,可他仍旧执着地搜寻——他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就等于承认那人遇难。
那和他直接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约莫一刻钟后,愈发旺盛的火势将他逼出洞口,他就是想冲回屋里,也没有力气了。
傅陵狼狈地跌出火场,通体衣衫破烂,发梢焦糊,皮肤被烧得黑紫。他终于想起了疼,强烈的痛苦让他发出一声低吼,随后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陆先生……”他埋下头,双手抵着前额,五官扭曲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的……陆先生……”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天真。
他居然以为,前世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把陆先生气得以死逃避他,重来一次,对方一无所知,他们就能幸福美满。
可是报应不爽,纵然他能逆转时间,犯下的错就是犯下了,天道仍会制造失火这种意外,将陆先生从他身边夺走。
他曾经放手了,就再不可能属于他。
「砰」的一声,傅陵狠狠一拳砸在地砖上,将它碎成石块。
“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可一切都不可挽回,他救不了陆子溶,必须承担自己的罪过,接受报应,再失去他的全部作为偿赎。
——陆子溶就是他的全部。
漫天大火将芭蕉小筑烧成灰土,废墟前跪着一个青年人,他衣衫褴褛,遍体布满伤处,右手手背破了个大口子,血珠滴在地上,蜿蜒刺目。
青年缓缓仰头,望向遥远天际。那目光没盛多少悲伤,反而空洞得有些瘆人,眼波里满是深重的——
绝望。
……
致尧堂各地的据点都选得隐蔽简陋,京城的这一处坐落在郊外,从外头看就是一组破败的茅草屋。进了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茅草屋里却布置得像个衙门公堂。
此时陆子溶从里间出来,在主位落座。他今日换了件利落的剑紫色圆领袍,发丝妥帖束着,如今他的身体尚撑得住,这样一收拾,颇有意气风发,全无病入膏肓之感。
离开东宫回到致尧堂,于他而言,本就是意气风发的事。
堂下是京城据点的二十余名堂众,以顾三为首。陆子溶虽是堂主,却不喜欢那些人情往来,所以很少直接到据点来,都是用书信和管事交流。
故而这些人不怎么认得他,一个个缩头缩脑,脸上写着敬畏。
此次营救,陆子溶本该当众感谢,但他不喜与生人说这些虚话,便略过这一环节,开门见山:“我这些天在狱中,外头情形不甚清楚。哪位说说,如今凉州如何?舜朝如何?”
他虽然重新打扮,本身的清淡气度却掩盖不去。问这话许是有些冷了,下头竟都低着头无人开口。
顾三只好救场:“凉州硬是要舜朝给个交待,堂主您离开了,他们只能抓齐务司的王提思、钱途二位侍郎,看样子是要杀的。我们想着……”
他一顿,下头便有人接:“此二人于我们有用,无非是因着官位权势。即便救他们出来,到底没了用处,不用费这个力气了吧。”
陆子溶眸光倏然一凉,“王、钱二人一心为凉州谋事,一朝落难,却见弃身陨,如此谋事,实在令我致尧堂蒙羞。”
他话说得不重,可对方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叩了两个头,哆嗦着说:“都、都听您吩咐……”
见他如此,整个堂上竟跪了一地。
陆子溶早听闻自己威名在外,也不予理会。他淡淡道:“议事而已,跪什么。王提思委实有过,救他不义。钱途则是受牵连的,不能不管。”
他话音一转:“可有人盯着东宫?”
一名小队长出来禀报:“东宫烧了间房子,这几日正修呢。倒有件事奇怪,太子傅陵在工地边上安了家,每天从早到晚地监工,听说还时常说些胡话……传出去他们都说,太子疯了。”
疯了?
陆子溶轻笑,恐怕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气急败坏了吧。
他思索片刻,点了下头几人,淡淡吩咐:“一队六人,你们待行刑之日,救出钱途。用前次救我的法子,只要出其不意,人手就足够。”
接着又点:“二三四队共十八人,趁东宫工地戒备疏松之时——杀了傅陵。”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变,甚至有倒抽一口凉气的。
但几乎没人敢对堂主提出意见。
只有顾三道:“堂主,这傅陵虽然待齐人不好,可他终归是太子。杀了他,舜朝是要乱的啊!”
“况且,此人曾是您的学生,您真的想好了吗?万一日后念及昔日情谊,再后悔可如何是好……”
陆子溶眼中的冰冷化入话音里:“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我才看得清他的心性。傅陵此人全无仁心,此次凉州之乱,乃他一手造成;若他日成为舜君,齐地必遭劫难。”
“左右要杀,不如趁现在局面尚且可控,早绝后患。”
“至于凉州那边,我即日过去,你们专心处理京城的事,不必忧心。”
……
从京城出发去往凉州,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陆子溶坐在颠簸的车里,挑起帘子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时怔忪。
他也曾问过自己,杀了傅陵,自己不会有丝毫的不舍么?
或许有吧?毕竟那么多年师生,有时想起小傅陵可爱的模样,他的确有转瞬即逝的不忍。
可很快,脑海中的记忆便被傅陵带给他的屈辱代替。他心里明白,可爱的小傅陵早就死了,现在的太子傅陵是为祸人间的恶魔。
但陆子溶是不会因为私情就杀人的,他和傅陵不一样。
凉州之乱乃傅陵一手造成,此其罪尤;不仁不义之人不可为君,此其因由。
法不能责,则致尧堂身在江湖,义当出手。
心中清明坚定,杀意在陆子溶眼波中浮现,成了锐利的光。
恰这时赶车的堂众往后一瞥,看到被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吓得缩了回去。
堂主这是……要把什么人五马分尸吗?
马车来到边境,如今陆子溶没有身份,又不想发生无谓的冲突,只得不顾身上的寒冷,被两个随行的堂众拉着,泅水来到宁州。
回到久违的土地,他却没空停留。几人去致尧堂总堂休息一夜,陆子溶望着凋尽的树感慨了一番,次日便上路前往凉州。
两日后,在凉州官府门口,陆子溶回忆一番前世在此不愉快的经历,而后闭了闭眼,转而平淡地自报家门:“致尧堂陆子溶请见罗知州。”
倘若他的猜测不假,罗大壮与他的矛盾应当是有人煽动,并且与李愿从怀安楼盗走的凉州案卷有关。此时李愿尚未行动,他和罗大壮还说得上话。
“原来是致尧堂的义士,快请。”官兵连忙将他们迎进去。
致尧堂发源于齐,其名号舜人不尽皆知,但在齐地十分响亮。早年间齐复执掌总堂时,她为了齐国大业,好事坏事都没少做。后来陆子溶定下规矩,不许堂众为祸乡里,还时不时惩奸除恶。过了几年后,尽管整个致尧堂只有一百多人,却已然颇具名望。
而陆子溶这个名字,罗大壮也挺熟。舜朝与凉州交涉,多派遣齐务司出面,他自然认得司长。
所以罗大壮对陆子溶这个名号十分不解,见了他便道:“陆司长何时与致尧堂扯上了关系?”
“莫再叫我司长,我已非舜人。”陆子溶垂目,露出腕上珠子,“致尧堂堂主陆子溶,愿与凉州官府结盟。”
罗大壮起初惊讶,认出那珠子上的竹纹时才逐渐接受,“致尧堂与我有何可盟?凉州的事?”
陆子溶深知此人并不真正关心凉州,露出淡笑,“是凉州的事,也是罗知州你的事。我从前与你接触,知道你有经纬之才,却偏居凉州州牧,日日看着舜人贱卖货物、苛待你的子民,甚至进驻你的领地干预事务,我替你可惜。”
他一本正经地编排着,丝毫不表露嫌恶之情,见对方十分受用,便道:“我此番来,是想与你一同将舜朝齐务司赶出凉州,从此自主自治,再不受他们压迫。”
“可舜人能答应么?”罗大壮问。
“他们不会答应,除非——”陆子溶缓缓抬头,话音一转,“我需要看凉州户政案卷,替你寻个办法。”
罗大壮立即警惕起来:“给你看案卷?凉州凭什么相信你?!”
陆子溶上前两步,诚恳道:“罗知州,我并非舜人。我自幼生长在田州,那时田州还是齐地,这里才是我的家国。我虽在舜为官,可你也知晓,我哪项政令不是为齐人着想?致尧堂取「致君尧舜上」之意,其使命也是为齐人谋福祉。”
他说的一半是实话。
另一半是,他为齐人谋,也不仅为齐人谋。
“谁知道你是不是舜朝派来的细作……”
陆子溶知道他要生此怀疑,拿出备下的说辞:“你若不信我,那就当我真是细作,倘若我欲替舜朝收回凉州,之后舜朝要招抚……罗知州你说,第一个会优待谁?”
“算你狠。”
至此,罗大壮终于满意,叫来两个官员,吩咐道:“你们带陆堂主到后头书房里去——看看案卷。”
……
东宫走水之后,立即便要重新修建。工匠原本都按芭蕉小筑的原样画出了图纸,却被太子驳回,要求建一栋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楼阁。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朗星疏,煞是宜人,虽说天气凉了些,可秋风里裹着残菊隐香,勾人得紧,最合适幽会,再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想至此,傅陵的心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生疼。
他已在工地旁站了许多日,独自一人时也会跪,谁劝也不肯走。他每天分出一个时辰处理政事,其余时候都在痴痴望着。
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望着。
楼已堆到二层,傅陵走上对面的假山,从这个高度,刚好透过窗户看见楼里。
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曾在那里和陆子溶肌肤相亲,蚀骨销魂,柔情蜜语,山盟海誓……
越是甜蜜的记忆,化作越是锋利的刀刃,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椎心泣血。
他痛苦地埋下头,闭上眼,眼前竟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天,他已昼夜兼程跋涉十几日,翻山越岭赶回京城。一到东宫,他上来就问陆子溶,却被告知对方被送去了——刑场。
当头一棒,他被砸得天旋地转,刚下马又上马,朝刑场疾奔而去。
刑场里,围观的人们都说陆子溶已死,可没有血迹。他一直追到郊外,直到看到尸身才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心间凉透。
他像是魔怔了,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由得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人已近似癫狂,只有心中无比寂静。
他和陆子溶一起被杀死了。
他冷眼看着有人用兵器朝他刺来,护卫跳出来抵挡,对方却直冲着他,似乎要将他赶走。他机械地应对,却因为哭得太久失了力气,竟让人往手臂上刺了一剑,伤筋动骨。
傅陵倒在剧痛之中,却见对方不知对陆子溶做了什么,抱起他竟要离去。傅陵挣扎着爬起来阻拦,想好抢回自己的爱人,却被一脚踹进湖里。
岸上的人抱着他的陆先生越走越远,冰冷渗入肌骨的一瞬,他体会到了两种情感。
一种叫后悔,一种叫爱。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陆先生不好,陆先生才会对他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责。
讲着讲着,他看到凉州军士看他的目光转为愤怒,含着仇恨。
“凡此种种,皆我一人之过。今以身谢罪,诸般怨忿,加于我一身。我之后,请息兵戈。”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一名凉州兵士遏制不住自己妻离子散的愤怒,朝前方跪着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颤颤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对方却并未躲开。
接着,是数十支箭,从各处射向同一个目标……
傅陵一支也没有躲。
众人只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猬一样的人面色坚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却听不见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唤的一声:
“陆先生……”
亘古长夜破晓,军士们放下了刀剑,这场战争就在舜国举哀中终止。
从那之后,边境归于平静,凉州仍归舜管辖,十年未生战事。
傅陵死后看到这些,只觉得欣慰,将死前那声轻唤补完:
“陆先生,你想要的边境安定,终有一日实现了。”
“陆先生,学生没有忘记你的教导,为天下人而死。”
“陆先生,我……”
似乎有什么卡在喉管,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多说一个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后,他不想一心扑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么地位权力,他只有一个最单纯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陆子溶在他身边。
可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上天也不给他满足的机会,用一场大火了结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连掉一滴泪都没资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筑的旧址上,新建的阁楼叫梧桐小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可他的陆先生已经彻底离开了他,即便死上千万次,他也只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头,身子蜷缩起来,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将他最重要的东西夺去,那么他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渐渐地,他浑身无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边擦出疾风,被他下意识堪堪避过。
傅陵一惊,这可是东宫之内!防备森严的宫殿,谁人有本事对着他放出冷箭?
接着又是几支箭朝他射来,这时侍卫已经回神,纷纷护在主人周身,挡下乱箭。
举目望去,箭的来处,是假山后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这些天重修宫室,不少侍卫都被借去帮忙,加上现下是用饭换班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人手太少……
这刺杀之人不仅精心布置,还对东宫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没有反抗的力气,只管取剑随意与对方缠斗,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招招冲他而来,直取要害,显然是要他性命。
双方力量不均,傅陵这边逐渐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让人戳过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剑。
这次没直接给他戳残废了,但相似的疼痛却勾起回忆。悲痛之下,他蓦然抬头——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和陆子溶一模一样的镯子!
就连珠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有时他也在想,毕竟没有见到尸体,陆子溶会不会没有死,而是从火海中逃生了?
然后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东宫戒备森严,陆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无用,仍派了数百人,到大舜的每个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陆子溶找出来。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来救陆子溶的,那个叫致尧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从脚底攀上头顶。傅陵倏而大吼一声,提剑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对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着他的脖子,高声问:“陆子溶现在何处?”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面无波澜地将手中剑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凉气,将剑尖对准了下一个敌人。
方才还虚弱颓丧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数人,每一剑下去,都要问一句「陆子溶在哪」。
——致尧堂纪律森严,自然无人理会他。
他与赶来的侍卫一同逼死几个黑衣人,其余的见势不妙撤退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尧堂不久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望着凶神恶煞的任务目标提剑而来,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剑,接着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两步,突然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神色绝望而悲伤,话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诉我吧,陆子溶在哪里……我不能没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会说的!”
年轻人被对方这样子吓呆了,只管按着堂里教的,如任务失败万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颗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听见喃喃的话音:“求你……陆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卫头领劝道:“方才他说的是,不会将陆公子的行踪说与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蓦地抬头望着这侍卫。
“不过这伙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与陆……有关。您与他们打交道,须得谨慎。”
是陆子溶要杀他么?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制住话音的颤抖:“致尧堂……所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禀报道:“只知道在故齐国之地,有说凉州,也有说宁州的。江湖势力,总归要隐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终于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齐务司,是该亲自去一趟边境。”
“他那么在意我,杀我……怎么可能。”
陆子溶进驻凉州官府后,便埋头于案卷中。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待致尧堂将钱途救出来送到凉州,便让他同自己一起。
——一边帮忙,一边时不时去罗大壮手下办公的地方转一圈,名为询问,实则指手画脚,参与凉州政务。
陆子溶知道,凉州独立不是最终目的,他要让凉州百姓过得好,就必须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手。
好在此时沈书书案并未爆发,钱途虽然收过凉州人不少好处,但这似乎并不直接导致仇恨,罗大壮等人对钱途尚且友善。
这更让陆子溶确定,前世决裂的局面是人为的。
一月之后,陆子溶带着钱途得出了结论,与凉州官员商议过,便择日前往舜朝齐务司驻凉州处。
凉州官员大多出身林田之间,也不懂什么谈判的礼数,让手下人扛着大刀锄头便来了。到了门口,前头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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