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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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匕刺入胸膛的那一刻, 顾长晋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停顿了一瞬。

    那一刹那,世间静得可怕。

    该是极疼的,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股彻骨的静寂的寂寥将他彻底淹没。这份寂寥深藏在骨子里, 好似在漫长的岁月里如影随影了许久。

    久到比起疼痛, 他更不愿遭受这样的寂寥。

    这一霎的寂寥仿佛长得漫无边际, 又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噗通”“噗通”——

    剧烈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声再次响起时,顾长晋来到了一条昏暗的森冷的甬道里。

    阴冷的、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顾长晋在梦里曾经来过这条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尽头处浮动着一个细小的光亮。光亮处,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脚步声在黑暗的甬道里响起, 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过甬道, 眼前的天地倏忽间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宫, 上百盏壁灯勾连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梦里那张看不清的脸,随着光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十二道冕旒,晃动着一片冷光。

    冕旒下, 男人的眉眼依旧深邃而锋利,双眸深炯如寒潭。细纹在他眼角蔓延,霜白点缀在他的鬓间,眉心镌刻着两道深重的竖纹。

    那是他。

    是许多年后的顾长晋。

    男人抱着个巴掌大的墨玉坛,坐在阳鱼鱼眼之处,双眸一瞬不错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地宫里多了一个自己。

    顾长晋垂眼望着脚下那巨大的太极八卦阵,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他抬脚行了两步, 掀开衣袍在阴鱼鱼眼缓缓坐下。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 对面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 低下眼睫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一束阴烈刺眼的火光从他身上骤然亮起,与此同时,火光沿着地上的太极八卦阵徐徐燃烧。

    太极八卦阵缓缓转动。

    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随着两道鱼眼合二为一,太极八卦阵里的两道身影也渐渐重合。

    也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雷鸣般声音在地宫响起。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个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冲击下,顾长晋闭上了眼,失去了意识。

    脑中涌入了许多记忆,幼时浮玉山的过往,父亲母亲阿兄阿妹在大火里的咒骂与期盼,还有他揣着萧砚的玉佩跟着萧馥离开浮玉山时,阿追奔跑在马车后头的影子。

    一幕幕、一帧帧,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一般快速翻动。

    直到那一夜,大红的喜烛静静燃烧的那一夜,时间渐渐缓下,渐渐变慢。

    他挑开覆在她头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个妻。

    他该远着她,戒备着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从不曾想过,如他这般行在黑夜、踏在荆棘里的人,也会有得遇春暖花开的时候。

    只要她在,他眼里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只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负与报复,还有夜阑人静时的一盏灯,饥肠辘辘的一瓯粥,寒天冻地里的一蓬花。

    当她在他身侧时,那烧在他四肢百骸的躁烈的野火仿佛得到了安抚,乖顺熨帖得就像得到了肉骨头的阿追。

    他想做容昭昭的顾允直,想将他对她的喜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敞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时他总对她说,再等等。

    ...

    再等等,容昭昭。

    等一等顾允直。

    他以为他可以等得到,也以为他们可以有许许多多个日后。

    顾长晋睁开眼,灰蒙蒙的世界里,电闪雷鸣,秋雨淅沥。

    怀中的姑娘早已没了声息。

    蓦然想起了方才椎云说的话,常吉死了。

    顾长晋缓缓回首,望了椎云一眼,轻声道:“横平呢?”

    顿了顿,又道:“小点声,莫要吵着她了。”

    椎云静静站在那,不接话。

    眼前的男人双目赤红,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泛着潮红,唇上沾着乌紫的血,望着他的那双眼黑漆空洞。

    像是阎罗殿里的阴使。

    椎云七岁便来到顾长晋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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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着他一同闯过尸山血海,被亲如手足的人背叛过,也在枪林箭雨里一次次死里逃生过。椎云的一颗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不会轻易心软,也不会轻易心痛。

    然此时此刻,看着宛若疯魔了的顾长晋,椎云身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顷刻间散去,只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仅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针。

    主子说他会平安,他们便信他会平安。主子说他们会走到最后,他们便信他们会走到最后。

    在椎云眼里,主子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

    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依旧能找出生路。

    椎云绷紧了牙关,许久,他道:“主子,少夫人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吵不醒的。

    顾长晋黑如墨的眼静静望着椎云。

    “我知道,”他道:“可是椎云,她讨厌旁人吵她。”

    不管她是生还是死,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事,他都不能做。

    椎云牙关一松,眼眶登时热得撑不开眼皮,他垂下布满雾气的眼,放轻了声音,道:“常吉……就在偏房里,他是中毒死的,临死前,用指甲在掌心里抠了一个长弓。”

    中毒。

    长弓。

    顾长晋呼吸微微一顿,半晌,他低头,细长的指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渍。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边的人陪她死,张妈妈与盈月、盈雀不在这里,定是逃了。你亲自带人去追他们,务必要抓到张妈妈。”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几人去寻横平,横平不可能会抛下常吉,要么是死在旁的地方,要么是被困住了。”

    椎云应“是”,转身往门外去。

    顾长晋忽又叫住他:“我先带她去个安静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后,我会去寻你。还有常吉,我亲手葬他。”

    椎云应“好”。

    椎云离去后,顾长晋将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我知你不会怪常吉没护好你,但他心底定然会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将他葬了,说你不会怪他,好让他安安心心地离开。”

    榻上的姑娘闭目不语。

    顾长晋望了她片刻,抬脚去了偏房。这偏房里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门处,用身躯挡住了入口。

    他的双目圆睁,眸子里残留着临死前的怒火与怨恨。

    顾长晋望着常吉乌紫肿胀的脸,下颌缓缓绷紧。

    他们这些送到顾长晋身边的人皆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亲抛弃便是亲人死绝,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譬如幼失枯恃,与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兖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婶婶一家卖走,换了两个馒头。

    那一日,叔叔诓他...

    ,说村头的教书先生家中走水。教书先生家中有一瘫痪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话不说便从村尾跑去村头。也就这一来一回时,妹妹不见了,换来的两个馒头都进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里。

    常吉杀了叔叔,逃了出来,饿着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几十里路,直到最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萧馥看中他够狠,收留了他,让他成了顾长晋的第一个长随。

    顾长晋带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只有他妹妹的一双鞋。

    □□里,愿意拿出两个馒头换走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长晋下令杀了那些人,给他妹妹立了衣冠冢。

    常吉最是护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当初往顾长晋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个长随便是死在常吉手里,死状惨烈。

    他时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我一做好事便会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恶人,谁伤害你们我便杀谁。”

    顾长晋知晓他这几个长随里,最喜欢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温声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缓缓落下,那个至死都在执行着顾长晋命令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顾长晋将常吉埋在四时苑的椿树下。

    他没有给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将常吉送回兖州,与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块儿。

    将容舒从寝殿抱出时,雨终于停了。

    顾长晋给她擦了脸,挽了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过偏房那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从竹舍出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断了气的姑娘,蹙眉不语。

    顾长晋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顿在顾长晋的面庞,许久之后,他颔首:“随贫道来。”

    大慈恩寺的禁地实则是一处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无火,不得舍利。

    玄策开了机关,将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推到顾长晋面前,道:“这是贫道为梵青备的棺木,你拿去用。贫道知你会回来带她走,此处贫道会替你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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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

    棺椁里放着香灰与石灰,顾长晋将容舒放入棺椁,在阴冷的墓室里静静陪了她半日。

    离去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道:“容昭昭,等我回来接你。”

    顾长晋从密道回去四时苑。

    夜幕已经降临。

    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远处那片枫林浸润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红得就像开在地府里的业火。

    院子很静。

    几名宫人提着宫灯等在夜色里,正中那人身着一袭绣凤凰栖梧宫装,明眸善睐、气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儿?”戚皇后穿过宫人,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紧张,“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儿?”

    顾长晋见过戚皇后。

    那日在坤宁宫正殿,便是她从嘉佑帝身侧走下,握着他的手唤他一声——

    “我儿”。

    顾长晋望着戚皇后那双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间想明白了。

    为何萧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偿还母债啊,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就在这场阴谋里。

    萧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对戚皇后与嘉佑帝的最后报复。

    见他久久不语,戚皇后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攥着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萧砚,容舒在哪...

    里!”

    顾长晋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里那似曾相识的玉佛珠子。

    这是那姑娘戴在脖颈的小玉坠,有一回她吃醉酒扑在他身上时,这玉坠从她兜衣里掉了出来。

    “这颗玉坠,母后从何而来?”

    “这颗玉珠子本是本宫手钏里的一颗佛珠。”戚皇后捏紧了那颗珠子,“多年前,本宫弄丢了。”

    弄丢了。

    顾长晋轻轻地笑了。

    曾经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萧誉。

    顾长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后宫、朝堂里的争斗,牺牲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来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盏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着皇宫的盖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这个酒盏,便是为了叫他知晓是宫里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里放的是醉生梦死,吃下那酒,她只会睡几日。”

    她咬了咬牙,“萧砚,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时死了,你与她的事方能彻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晓了你与她成过亲,她会有何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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