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过去的信件(2/2)
“可这个实验却让我们知道,神明的力量从未离开我们。我该怎么形容最近学会内部的死寂而压抑的氛围呢?
“……我的学生与我大吵了一架。他不认为这是一场失败,尽管我也不这么认为。而他却以一种相当激烈的语气询问我说,‘但是,您的确以为,这是人类面对神明的溃败,不是吗?’
“这讥讽的语气几乎让我认不出这个优秀的学生了。事实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况……我不确定我是怎么想的。
“但是,我要说的是,学会恐怕很快就要发生一场变故。而他们的矛头可能会指向您,夏先生,尽管您甚至没参与进这个实验之中。
“当我们讨论这个实验的时候,没有人真的关心过去——没有人真的关心那些旧神与旧神追随者。他们关心的,是我们的现在。
“所以,当这个实验成功又失败,那也意味着我们现在所处的局面将要发生改变了。我希望您能做好心理准备。”
当他在朦胧的黎明晨光之中阅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吃惊。
正如莫顿在信中所说的,历史学会内部的确因为这场实验而发生了混乱——但说到底,为什么这事儿的矛头会指向夏先生呢?
这个答案相当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夏先生与安缇纳姆有关。
而在那个时刻,康斯特公国那边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夏先生以黎明启示会的名义联合往日教会,向康斯特公国要求取消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继承权,这件事情当然也有许多人知道。
因此,在历史学会高层的一次例行会议上,夏先生难得一见地出现了。他是受到莫顿的邀请而来,但是他恐怕也没有想到,在这次的会议上,他会受到一次严厉的质询。
质询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他是否背叛了历史学会(指与往日教会联合)、他是否对不久前的那场实验做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窥探(比如对那个年轻人做了什么)、他是否对旧神追随者手下留情等等。
不得不说的是,当时的夏先生当然十分意外。
一个微妙的情况是,在当时的历史学会——在那一段混乱的日子里——人们其实是混淆了旧神与安缇纳姆的。祂们的确都是神明,当然。
在那场成功又失败的实验之后、在漫长的四百年的矛盾积累之下、在对于神明的恐惧压倒性地占据了历史学会高层的头脑的时刻……
一切的质询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他们想知道夏先生的真正立场是什么。
夏先生究竟站在神明那边,还是站在人类那边?对于神明的力量,夏先生又是怎么想的?人类应当获得这份力量吗?许许多多的问题,都在这个时候以一种过于激烈的方式被问出口。
“质询”。这种说法本身就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偏见。
时至今日,当他翻阅发生在那场会议中,为质询提供证据的文件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浓重的困扰。这些文件实际上根本无法佐证夏先生的立场,甚至可以说是伪造和篡改了许多记录。
可即便如此,当时的历史学会的高层们,却对文件中的矛盾之处视而不见。
夏先生从未对于那场实验发表过任何看法。即便是莫顿寄过来的那些信,他也从来没有回复过。因此,当这些高层询问——质问——他的立场的时候,夏先生几乎是茫然的。
……况且,那个时候的夏先生……是球球操控着的。
当时安缇纳姆已经懒得处理这些事情了。祂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历史学会内部,乃至于黎明启示会内部,对于夏先生的隐隐排斥。
因此,那段时间夏先生之所以会出现,完全是因为埃比尼泽·康斯特成了“阴影”的信徒,所以他需要去处理这个问题。
但正因为他(当时的球球)处理了这个问题,这就成了历史学会的高层向他发起这场质询的理由。
——因为他联合了往日教会。这一点证明了夏先生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而这个时候历史学会的高层们,他们又如此恐惧于神明的力量,这种恐惧来自于他们目睹那个年轻人发疯的表情与行为、来自于他们自身对于神明的力量同等的贪婪。
这种恐惧,结合之前夏先生早已经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如同怪物一样让人无法理解的力量,又酝酿出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排斥与不安……
一切的一切,最终成为了夏先生无法继续留在历史学会的原因。
按照球球的说法,当夏先生真正表态之前,他曾经看向过莫顿,但莫顿一言不发,并未表达出任何的意见——就如同他对于那场实验的态度一样,他始终保持沉默,就像是一种默认。
于是夏先生叹了一口气,他只是说:“人类的胆怯与卑劣,总是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掌控了他们的大脑。”
随后,他就离开了这场会议;至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球球这么说着的时候,它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兴奋和激动。它问他,是否想要真的前往那个时刻看一看。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拒绝了。那不会是什么好场面。
时光的力量当然可以心平气和地目睹这一幕,但他不确定他是否能做到。
总而言之,所谓的“夏先生与历史学会决裂”,其实也没有夸张到人们想象中那么激烈与疯狂。
夏先生离开得悄无声息;安缇纳姆估计都懒得了解这事儿,只是让球球自己处理;而历史学会很快就将黎明启示会的混乱压制下去,顺利得就好像他们早有预案一样。
由此,夏先生消失了十四年。
他离开的直接原因,的确是那场实验;但那并非是根本原因。这么多年的矛盾、这么多年的恐惧……这才是真正的根源。
夏先生注定要离开历史学会。
……当然,那是十四年前。
他走到窗边,望见阿瑟顿广场上的神诞日庆典。庆典的确十分庄重,但广场周围聚拢和看热闹的人群,又让一切显得十分热闹和鲜活。
他想到,过去的自己也受到往日教会的邀请,此刻正在广场上观礼,尽管那个时候他满脑子还是刚刚结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
当然了,没人能想到,在历史学会一扇无形的窗户的背后,有来自未来的视线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他伸出手,轻轻用指节敲了敲面前的这扇玻璃窗。他低声喃喃说:“夏先生?”
当夏先生离开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如果夏先生又一次出现,会有多少参与了十四年前那场质询的人们,感到心惊胆战呢?
他又静默地望了窗外片刻,然后低声笑了笑。他说:“我们回去吧,球球。”
“好的,守密人。”球球语气轻快地回答。
重新在费希尔之镜睁开眼睛,并且收回人偶,西列斯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恍惚。
他在时光的长河中呆了一晚上,阅读了那漫长岁月里的许多纷纷扰扰;但当他回到费希尔之镜,等会儿又将回到真实的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他感到时光好像又只是为他驻留了片刻功夫。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顺利了解到了“扮演”夏先生的方法。
整体来说,夏先生是个相当温和的人,至少比“西列斯·诺埃尔”日常那种冷淡、矜持的气质温和得多。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平易近人、亲切和蔼的人。
……结合他之前与安缇纳姆的对话,他差不多能明白夏先生表现出来的性格。
不过,夏先生的温和中也带有一种明显的距离感。他那种神秘主义的作风,也相当程度上体现了这种距离感。说到底,夏先生终究是和常人不同的存在,人们的恐惧也因此而来。
但这倒是给了西列斯一些帮助;至少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扮演”被人揭穿,事实上,也没多少人了解夏先生。
另外一方面,十四年前,球球处理康斯特公国和历史学会这边的事情的时候,不也做得不错吗?
他思索着之后的安排,没过多久就与骰子和球球告别了。
不得不说 的是,在时光长河中度过了一夜,给他一种真切的“一夜没睡”的感觉。虽然这只是心理因素,但他还是决定离开梦境去休息一阵。
他去了趟琴多的梦境。琴多百无聊赖地在和一个又一个亡者的灵魂对话着。这是撞运气的事情,指不定能在其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不过,当幽灵先生出现的时候,琴多恰巧召唤出一个新的灵魂。
琴多望了望幽灵先生,又望了望这个新的灵魂,迟疑了一下,不禁说:“……巧合?”
幽灵先生不免笑了笑,琴多那种慎重又警惕的表情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说:“你怀疑这个灵魂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有意思的信息?”
琴多耸了耸肩,说:“我的意思是,我可相当清楚您的力量。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感谢命运呢?毕竟是我们都猝不及防的巧合。”
幽灵先生莞尔,他说:“那我们来试试?”
他们便将目光放到了那个灵魂的身上。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人,可能二十岁出头左右。他的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这就是他的死亡原因,不过究竟是他自己掐死自己,还是被他人杀害,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扭曲,死亡的痛苦当然笼罩着他的面部,但是一种更为浓重的疯狂与恐惧几乎彻底摧毁了那种痛苦的底色。很难说,是疯狂带来了痛苦,还是痛苦带来了疯狂。
琴多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的灵魂,然后低声喃喃说:“看起来还真有什么秘密。”
一个窒息而死的,痛苦、疯狂、扭曲的年轻人。这真的立刻让他们想到了一些其他人,比如现在仍旧在米德尔顿休养的福斯特·朗希。
这个年轻人的灵魂始终在嘶哑地、呢喃地诉说着什么,但是他们并不能听清。
很快,幽灵先生找到了他的梦境。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意念的指向”是很好用的办法。这个灵魂都已经全模全样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没道理他们还要被一个名字难住。
他与琴多都将目光好奇地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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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画面看起来像是他与某些人交谈、议论着什么,有一些画面则是他在一艘船上静静望着河水,还有一些画面则是扭曲的色块和面目全非的世界。
……河水?
幽灵先生突然怔了一下。关于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他产生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联想。
琴多暂时还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摸了摸下巴,有点好奇地说:“这些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人都是谁?”他感到些许的奇怪,“看起来都是些……大人物。”
他用非常微妙的语气念出了最后那个词。
面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只是普通人,他穿着颇为朴素的衣物,梦境中偶尔一闪而逝的家庭场景,也可以佐证他相当一般的经济情况。
但是那些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人们,却无一例外有着一种十分明显的、近乎于矫揉造作的贵族作风,比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看起来相当精美的手杖、比如他们名贵的西装和配饰。
为什么这两类看起来天差地别的人,会与彼此打上交道?
他们又重新观看了一下这些梦境中的碎片画面。
琴多不太确定地说:“我似乎……对其中某个人的面孔有些眼熟。”他停顿了一下,“就是最早与这个年轻人见面的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目光中透露出一种相当阴戾和冷酷的气场。他的穿着打扮显然十分精致,很符合贵族的身份。
梦境中,他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个正在等待的、紧张的年轻人,让后者吓了一跳。
幽灵先生也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男人。他没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眼熟,但是又因为他之前的联想而感到一丝惊异。
他默然想了片刻。
琴多正琢磨着那种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他花了一段时间回忆,然后突然想了起来:“我知道了。我感到,这个中年男人,和如今的康斯特大公相貌有些相似。”
如今的康斯特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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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出现在死去的年轻人梦境中的男人?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埃比尼泽·康斯特。”
琴多不由得一怔。
“我怀疑,”幽灵先生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年轻人,就是十四年前死去的实验参与者。”
琴多惊讶了一下,他不禁说:“您怎么联想到的?”
幽灵先生便将自己刚刚得知的、关于夏先生的一些过往告诉了琴多,并且说:“十四年前的事情,具体来说,其实是两件事情。
“一件是发生在康斯特公国的大公继承人的变更;一件则是发生在历史学会的,对于‘复现神明力量’的尝试。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两件事情其实是分开来的。我之前听闻十四年前的事情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世俗的归世俗,启示者的归启示者。
“但是……我相当怀疑这一点。毕竟,埃比尼泽·康斯特是‘阴影’的信徒,他如果不参与到启示者这边的行动,那反而让我觉得惊讶了。
“……所以,说不定他也有可能参与到了,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
现如今他们了解到的,这场实验的直接参与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福雷斯特,一个就是已经死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实验的直接参与者。
福雷斯特的立场他们已经大致了解了,但是那个死去的年轻人,他们却知之甚少。
他曾经与爱德华·贝洛,也就是历史学会研究部的上一任主管,聊到过关于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的事情。当时爱德华就说,十四年前,人们对于神明的种种情绪已经堆积到了一个高峰。
这个莽撞的、想要复现神明力量的年轻人,恰巧就迎合了这个趋势。他突然地出现,没人知道他是否有什么靠山、有什么帮手。
……但是,他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提出了,“复现旧神的力量”这样的课题。
人们用“莽撞”“无知”“大胆”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年轻人,这样的形容词,也曾经出现在历史学会的某些启示者对于西列斯·诺埃尔的评价之中。
但后者是来自于地球的小说家,并不拥有费希尔世界人类对于神明的敬畏;但这个年轻人,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天性如此不屈吗?
幽灵先生思索着,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怀疑这个年轻人与埃比尼泽·康斯特有所关联,所以才产生了这些怀疑。
不过,琴多倒是已经顺理成章地确认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命运的力量,不是吗?——他说:“所以,他之所以会参与这场实验,是埃比尼泽·康斯特推动的?”
“有这种可能。”幽灵先生说。
琴多不由得皱了皱眉:“‘阴影’的信徒究竟打算做什么?而且,从这个年轻人梦境来看,当初和他接触过的贵族,可不止埃比尼泽·康斯特。”
换言之,在康斯特公国如今的贵族高层中,说不定还残余着当初未曾发现的“阴影”的信徒。
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真实信仰的确被发现了,他也的确被驱逐了,但是,这并不是结束。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球球一个问题:为什么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没有被直接杀死?
……问题总是无穷无尽。
无论如何,现在他该和琴多离开梦境,再好好地休息上几个小时。
这是8月3日,星期六。夏先生将重新出现在历史学会。需要他们做的准备还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