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雾中的巨蛇(2/2)
水晶号上原本有充沛的饮用水的储备,但糟糕的是,在暴风雨来袭的时候,他们没完全搬下来;另外,那两名水手放火的时候也特地泼掉了一些饮用水。这也就导致了现在尴尬的局面。
约翰尼翻译着加勒特的话:“我们现在只剩下一桶清水。就算省着点喝,我们现在有二三十个人,到明天也就差不多了。明天下午开始,所有人就要有口渴的心理准备了。”
每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地,一名水晶号的水手说了一句话,那话得到了周围醉醺醺的许多人的附和,一时间场面甚至混乱了起来。
加勒特盯着那名水手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水手的哀嚎声一下子压过了其他人的笑闹声,有种微妙的、窒息般的压迫感蔓延了开来。
“那名水手说可以用酒来当水。”约翰尼匆忙地翻译着,“而加勒特让他清醒一点。现在是时候认清现实了,我们正在一座孤岛上挣扎求生。”
在一片沉默之中,加勒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说了一个简短的词,大概是“散会”之类的意思,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奈杰尔头一个跟上了他的脚步。很快,其余人也各自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最后,只剩下几个仍旧打算在篝火旁笑闹狂欢的水手,以及,那两个仍旧被捆起来的水手。
水晶号的船员们得知这两名水手做了什么之后,便不约而同地对这两人露出恶意的表情。在所有人的默认下,这两个人已经被放弃了。
西列斯和琴多在帐篷的行李里找到了洗漱用品,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事情是,至少他们靠着海,不用担心生活用水。
洗漱过后,他们没有急着回到帐篷。黑沉沉的夜色逐渐覆盖了整座孤岛。不过现在其实已经将近九点了,北方的夏天总拥有漫长的白天。
西列斯正等待着福斯特。
他们沿着孤岛的周围走了一圈,趁这机会,琴多联系了普拉亚家族那边,利用的仍旧是血裔抄本上的一串字句。
西列斯看不懂那些符号,琴多给他解释说:“意思是,离乡远游的旅客写信给家中询问情况。”
西列斯恍然,他说:“的确十分符合我们现在的局面。”
在西列斯的视角下,那串字符仿佛串联成了一个信封的模样,然后被无形的手按上了透明的小翅膀,火速飞走了。
西列斯:“……”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个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东西,究竟是被什么决定的。他总觉得这具现化出来的无形力量,似乎也太过于活泼了。
等等,“活泼”。
……好的,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从哪儿来的。
骰子。他想。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他们去检查了一下那两名水手的情况,然后给这两人各自灌了一小口清水,免得真的出事。
这两名水手看起来仍旧十分安静沉默,好像刚刚纵火想要拉所有人下水的行动压根不是他们做出来的。从种种情况来看,他们的内心活动恐怕没有表象这么简单。
不过遗憾的是,西列斯暂时没法和他们交流。
他们又在篝火处等了片刻。
十点的时候,西列斯甚至都觉得有点困了。
他昨天晚上理论上就只睡了一个小时,思考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虽说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确庇佑着他,但心理上的困倦,加上这一天的奔波,也让他难免感到疲惫。
他静静地望着篝火。
琴多偏头望了望他,然后说:“您先去睡?谁知道福斯特什么时候来找您。我可以在外面等着他。”
“……没关系。”西列斯闭了闭眼睛,然后低声说。
琴多皱着眉,正要继续劝劝他,不过这个时候,福斯特的帐篷拉链突然被拉开了。福斯特和亚尔佩特两个人走了出来。
随后,加勒特和奈杰尔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艾萨克也从帐篷里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于是不久之后,这个团队最初的几个人,就再一次重聚在孤岛的某一处。
他们单独点燃了一处篝火,与露营地那边离得不远,确认彼此可以一眼注意到对方的动静。
福斯特显然打算与西列斯单独沟通,但是却有这么多人跟了过来,这让他露出了一个隐含着不满和烦躁的表情。他的状态看起来恢复了不少,但也说不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加勒特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依旧翻译着:“他说,他还没质问福斯特,今天下午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往大海走去。”
福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了一句话,带着一种坚决的意思。
几乎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奈杰尔就猛地转头看向了他,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
亚尔佩特坐在福斯特的身边,垂着头,表情被黑暗笼罩,未曾被篝火照明。
因为普拉亚家族的业务,琴多能听懂一些常用的米德尔顿词语。当然,在旅途中,他始终没将这一点显现出来,全当自己完全不会米德尔顿语。不过此刻,他也忍不住盯着福斯特看了一会儿。
“……他说,他被旧神的阴影污染了。”约翰尼翻译的时候,也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旧神追随者从来不会有这个自知之明。福斯特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被污染了,那么他就可以摆脱这种污染……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西列斯心想,不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是否传播到了米德尔顿。
往日教会那边应该有在米德尔顿推广这个仪式?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听约翰尼继续翻译场面上的对话。
“……加勒特问,所以你承认下午的行为是因为你已经彻底疯了?福斯特说,是的,我确实疯了,但可能也没那么疯。所以我想和诺埃尔教授谈谈。
“加勒特问为什么一定要是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说,因为我信任这位教授。”
翻译到这里,约翰尼也忍不住看了看西列斯。应该说,所有人都看着西列斯,包括福斯特和加勒特。
加勒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审视,但也不能说那是敌意。他的目光中更蕴藏着一种只有知情者才能看懂的了然。
他好像是认为,既然西列斯是幽灵先生的“人偶”,那么幽灵先生说不定早就已经和福斯特打过交道了,所以福斯特才这么信任西列斯。
……说不定在某一刻,他的心中还产生了同感,以及一种微妙的,“我比你知道更多”的得意。
于是他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看起来这场对话势在必行,每个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西列斯与福斯特单独去了不远处,一个能够被其他人看见,但是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地方。
琴多原本想跟上来,不过福斯特坚持和西列斯单独对话,于是琴多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目光凝视着他们,生怕福斯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过福斯特这个时候看起来倒十分冷静。
他仍旧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的目光没有望向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说:“教授,我想跟您说的是:抱歉。我想要跟您道一声歉。”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不该邀请您参与这一趟旅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会有一些事情,改变。”福斯特的声音很轻,“您看,我甚至完全没有晕船。这和家族的说法不一样。”
r />
然而福斯特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打破了这种说法。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晕船的毛病。
福斯特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事情不对劲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也或许,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可能我的确已经疯了……抱歉,教授,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认为我应该向您道歉。
“……是为了昨天……又或者前天……不,昨天。我记不太清了。是为了那个时候,我在甲板上对您的言语冒犯。我不该那么说……您其实是对的。我已经意识到了……死亡……
“但是那并不够,应该说……我不能说我自己死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海洋,正等待着我……我知道,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不应该将您牵扯进来,您完全是无辜的……
“这是我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使命,我们的责任。我却兴冲冲,让许多无关人士都参与了进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
福斯特梦呓般的话语絮絮叨叨地、连绵不绝地出现着。西列斯甚至得仔细去听,才能明白福斯特究竟说了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福斯特猛地停住了。他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您认为还来得及吗?不、不不,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您也很清楚这一点。”
西列斯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再刺激福斯特,但他又的确需要从福斯特的口中询问出一些问题。
他便问:“我们之后可以等待马林号的出现。你知道马林……”
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福斯特就立刻说:“是的!我知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没有时间了!不,不只是我们……什么,什么都来不及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在跳跃的篝火中,他只能隐约瞧见福斯特那双疯狂的、混乱的双眼。
他想到更早之前与福斯特的见面,不禁感到一种微妙的叹息。
“……你得到了什么,福斯特?”他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福斯特的面孔猛地僵住了。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僵住了、凝滞了。他好像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
“……在你出发之前。”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不着痕迹地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你是不是从家族那边得到了什么?”
福斯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的表情时而扭曲,时而平静;他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卡住了,又像是故意这么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说:“是的,没错。我的确,得到了,来自过去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泥碗。”福斯特像是在强迫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当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像是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露出一种近乎幸福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睛。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福斯特的面色突然变得冰冷了一点。
他说:“诺埃尔教授,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我恐怕也不能再说更多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林号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还活着,那么我希望您赶紧离开,和您的同伴一起。
“然后,再也不要到米德尔顿来了。教授,再也不要来了。”
在某一刻,福斯特的眼神中闪过了绝望与悲哀。他像是已经明白自己成为了一名旧神追随者,也已经明白发生在福利瓯海的一切。
那是他难以忘怀的故乡的阴云。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段话,然后打算离开。
“伊诺克·吉尔古德得到的那个泥碗,还是,另外的泥碗?”西列斯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
福斯特猛地回头望着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会知道伊诺克·吉尔古德?”
“回答我的问题,福斯特。”西列斯也凝视着他。
福斯特的面孔颤抖了起来,他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边颤抖,一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抱歉,我没法……”
西列斯意识到现在的福斯特还是可以沟通的,但是接下来,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未必了。福斯特正在与西列斯作别,也或许,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所以西列斯追问说:“一还是二,告诉我。”
福斯特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绝望地对抗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对抗什么。最后,他缓慢地说:“一……是一。”
他们两个同时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来不及去想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转而说:“我需要告诉你‘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找到你更早之前习惯使用的物品,回忆当时的情况,然后重复使用……这可以帮助你祛除精神污染。”
福斯特望着他。此刻福斯特侧身对着篝火,一边的面孔藏在阴影之中,一边的面孔被篝火照亮。他那亮面的一半面孔,挣扎着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说:“我尽力,教授。不过,可能很难……相当难。”
他没有再理会西列斯的任何话语,自顾自走回了露营地,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在他之后,亚尔佩特左看右看,确认没人关注自己的情况,也就小跑着跟上了福斯特的脚步,也进入了帐篷。
西列斯站在原地,默然片刻。
琴多连忙走到他的身边,问:“您没事吧?”
“……没事。我跟他说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希望能有用。”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蔓延着,这种预感来自于今天下午对福斯特进行的那一次意志判定。当时他已经选择了最小的那个数字,但对于福斯特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换言之,对于此刻的福斯特来说,他已经没有“大成功”的可能性了。
命运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拥有一线曙光吗?
西列斯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一晃而过。他随后说:“泥碗。”
“什么?”琴多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伊诺克·吉尔古德从孤岛上带回来的那个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的手里。”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几乎下意识皱了皱眉:“但那东西不是被约瑟芬·霍西尔带走了吗?”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
三十多年前,伊诺克·吉尔古德、弗兰克·朗希等人所在的船只,因风暴而不得不停泊在一座孤岛。他们与孤岛的原住民产生了冲突,伊诺克莫名得到了一个泥碗,最后也只有他得以生还。
在返回金斯莱之后,伊诺克古怪的精神状态与遭遇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最终他去到了贝休恩接受调查。往日教会在那个时候参与到了调查之中。
按照他们从伊丽莎白·霍西尔那儿得到的信息,那个泥碗就是在这时候转交给了当时的贝休恩主教,也就是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母亲,约瑟芬·霍西尔。
似乎有人来寻找这个泥碗,因此约瑟芬匆忙逃出,携带着那个泥碗。她最终在康斯特公国的首都拉米法城生下了切斯特医生。
约瑟芬显然不希望这个泥碗被人夺回。但奇怪的是,现在这个泥碗却返回到了米德尔顿,甚至还出现在了朗希家族的后人手中。
这与约瑟芬当时的做法背道而驰,也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们正交流间,加勒特走了过来,他十分怀疑地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约翰尼抓过来当翻译。
约翰尼说:“呃……他在问,福斯特对您说了什么。”
“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手中。”西列斯没有隐瞒这一点。
约翰尼不明所以,但他已经知道他们这一次的旅程非常危险——说真的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就这么刻板地翻译着西列斯的话,只当自己是个传话筒。
而加勒特的表情几乎立刻就变了。他立马说出了一连串的话,但是又很快摇了摇头,示意约翰尼不用翻译。最后,他只让约翰尼翻译了一句话。
“他说他期待着明天晚上的到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明白加勒特的意思——明天晚上的深海梦境。
……看起来加勒特对于西列斯不会米德尔顿语言的原因,已经彻底接受了?
时近深夜,他们没有再继续聊天,而是疲惫地返回了各自的帐篷里,打算好好休息。夜晚又弥漫出一阵雾气,朦胧了篝火。整座孤岛上都逐渐安静下来。
星星悬挂在天空,眨着眼睛,望着这个世界,以及,恍若这世界中心的这座渺小的孤岛。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天色熹微的凌晨时刻,有一个帐篷的拉链突然被拉开了,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人。
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
他看起来半梦半醒,但又目标明确。他慢吞吞地迈着步子,直直地走向海洋。
当他路过那两个仍旧被绑着的水手的时候,他被绊了一跤,不过他只是无知无觉地摇了摇头,花了一点时间重新寻找着方向,就继续前进了。
而那两名水手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们的目光望着亚尔佩特,露出一种内敛的激动。他们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亚尔佩特。
那绊的一跤似乎让亚尔佩特意识到什么,他稍微改变了路线,先去了一旁的物资帐篷。那儿被锁了起来,于是亚尔佩特歪了歪头,就没有做什么。
他在附近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突然望见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可能是昨天晚上在这儿狂欢的船员们落下的。于是他欣喜地拿起了这把刀,继续朝大海走去。
他几乎平静地、愉快地前进着。不久,他就来到了海边。
亚尔佩特面对着海洋,微微笑着,带着一种从容的安详与沉静。他静静地凝望了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割下了自己的左手。
……痛苦在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他发出一声哀嚎,然后猛地倒了下去。海水的盐分浸染了他的伤口,让他再一次发出了一声濒死般惨烈的叫声。他昏了过去。
血水蔓延了开来。
直到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声音才唤醒了露营地沉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