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咸阳(2/2)
车驾悠悠晃荡而行,崔元早已适应毫无减震措施的行车旅程,因而坐稳身形后,便欲寻些话题暖场畅谈。谁知崔元尚未出声,蒙毅便已自帘外驭车的小巧身影处回眸,言语间多是赞赏之意:“恕蒙某眼拙,不曾想崔君之子已生得这般年岁?”
崔元顺利喉中一哽,原来在旁人眼中,张良竟是自己的好大儿吗?
蒙毅本是随口感慨一句,毕竟对于秦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更别提崔元的行止气质都过于优越出众,想来更是极为抢手。可话方出口,对面那位澹然静坐的男子却忽而溢出几声轻笑,音色悠扬悦耳,就连投射而来的眸光,都似融了碧波万里的云霞。
“蒙兄说笑了,崔某尚未婚配,小良是我早年收养的幼徒。”
终是察觉出自己话中的唐突,蒙毅赧然致歉,复又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之上:“崔君初来咸阳,客居旅社之中,想必定是诸事不通、行居不便?”
崔元倒未多想:“前路茫茫,只得且行且看罢了。”
见他心中并无明确打算,蒙毅拱手而揖,道出自己酝酿多时的想法:“今日幸得崔君相助,蒙某感激不尽,思及府中空舍甚多,倘若崔君不弃,何不以门客之名,屈驾暂居于蒙某府中?”
门客?崔元忽而忆起,先秦时期诸位名士朝臣素有收集门客之好,以此显示自己求贤若渴的政治态度,其中门客数量又与主人声望呈正比关系,据闻战国四公子的门客就多达数千人。
除此之外,吕不韦虽是商人出身,却也养士成瘾、食客三千,就连那本传世著作《吕氏春秋》,也是集成其府中门客倾力编纂而成。若能入蒙毅府中以门客居之,那自是再好不过。
思及此处,崔元直接拢袖而揖道:“如此,便谢过蒙兄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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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左右无事,崔元也便随声颔首应下。
及至府前,蒙毅先行进门换衣,待清爽出门后,方命府中车马同崔元一道回逆旅搬运行囊物件。崔元推辞不受,只言仅此牛车足矣。蒙毅不再多言,生怕将其催促生急,只谆谆嘱咐其早些拾整回府,莫要误了酉时接风之宴。
崔元应声而去,午间于逆旅歇息片刻,方着手筹备搬迁之事。
蒙毅早早便已遣人自门外静候,崔元等人停车落地时,蒙毅恰自府中远远迎来。正要上前同蒙毅礼貌见礼,谁知崔元的脚步还未跨出,便见一道人影迅速窜至他与蒙毅中间。
来人阔步上前,气势汹汹拦住蒙毅出门的动势,见他疑惑稍驻,方自怀中掏出如拳大小的石块,继而忿然怒斥道:“昨日六博,你竟敢以此顽石为彩,匡走爷白玉一双!”
蒙毅见怪不怪地拨下那人青筋凸显的双手,眸中满是诚挚之色:“李兄何出此言?”
见来人双拳紧握,蒙毅紧接着拍上对方遒劲有力的臂膀,“李兄手中并非顽石,而是蒙某自一方士处求来的灵物,本乃百越之地卜相用器,可知吉凶福祸。”
卜卦?灵器?来人听得蒙毅所言,本是暴躁如雷的猛虎,竟忽而转作懵懂犹疑的白兔。只见其挠头思虑片刻,大有就此信服的架势:“此话当真?”
崔元不禁敛眉笑笑,这样憨实可爱,似乎比韩非还要好骗一些?
阔别多时猛然忆起韩非,崔元不由眸色微滞,思绪正要随之飘远,耳边却忽而传来一道女子的轻柔浅笑。崔元回头去瞧,许是被眼前的憨态男子戳到笑点,惯来谨小慎微的阿芜竟难得唐突笑出声来,那样无忧无虑的神色,想必成为吏臣妾之前,她便是如此模样吧?
听得有人出声取笑,来人顿时惊醒,发觉自己险被蒙毅再次诱骗的事实。介于有客在此,对方面红耳赤的同时,不忘匆忙收起方才的霸道姿态,回身朝崔元所在的方位见礼示意。
蒙毅见状,忙将来人带至崔元跟前,为其出声引荐:“此乃南郡太守李瑶之子,李信。”
李信?崔元眸色微亮,就是那个年少成名的秦国名将?
忍不住再次朝李信瞧去,对方一身藜色骑装,虽是简单不过的装束,却依旧压不住满身的兵伐凌厉之气,仿佛天生便属于战场,注定要在动荡中成就自己。
蒙毅又向李信介绍过崔元,思及崔元等人劳累而至,复催请其进府拾整暂歇。
同蒙毅二人礼貌拜别,崔元一行随侍者绕过府中亭台楼阁、池林水木,一路兜兜转转,终是行至一处僻静院落。进门方知,牛车上的行囊用具早已被小厮悉数送进院中安置妥当。
阿芜利落挽起衣袖,柔声唤来张良一同收拾安置。崔元得空步入庭中,此间背靠桃林,分为东西两户与一处内堂,院前有石湖松影、桂华流瓦,若自院中设一摇椅,定是惬意非常。
&nbs p;不过单单他这一位门客,便占了如此空间,蒙毅整个府邸又该有多大面积?
果然还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崔元摇头笑笑,正要专注于清扫之事,谁知阿芜却趋步出门,自然接过崔元手中洒扫院落的工具,进而犹疑询问道:“公子可会怪罪阿芜?”
话罢,眸子小心翼翼抬起,似是在观察崔元的真实情绪。
崔元一时竟不知阿芜所言何事,见他疑惑茫然,阿芜不由垂首解释:“方才李信公子……”
原是纠结于嗤笑李信之事?虽已纠正多次,见阿芜如此,崔元仍旧不厌其烦道:“何来怪罪之说?阿芜不过是表达个人喜怒罢了,何况李信都未曾在意。”
静静听完崔元所言,阿芜的眸色近乎要同天际云卷相接,“阿芜明白。”
话罢,终肯抬步离去。
闲来无事,崔元又将张良唤去后院取酒。毕竟蒙毅好心为自己设宴接风,自己将白酒奉上同诸人共饮,也算是谢过对方的好意收留之恩了。
不过须臾,张良便已哒哒抱来酒坛,脸色涨地微红,眸子却熠熠发亮,倒像是想到什么值得兴奋之事,“先生自兰陵时便惯爱此酒,其浓烈如斯,不知可有何入耳难忘的雅称?”
崔元眸色微挑,有一说一,他还当真从未想过给这酒起个名字,可若直接唤它白酒,又的确名不副实,毕竟这酒比起纯正的白酒,可谓相差万里。
崔元沉思片刻,“不若便唤它……雪吟?”
寒雪配烈酒,章成吟古今,如此,方得千般滋味。
张良闻声喃喃回味几句,亦跟着拍手称好。
及至酉时末,侍者前来邀请崔元赴宴,崔元等人应邀而至时,筵席早已铺设妥当,就连大黄与小黑也有自己专属的一席之地。崔元同蒙毅对拜而坐,今夜应是私宴,除却自己一行与蒙毅外,便只余李信这个无意闯入的陪同。
席间击鼓缶石、管弦铿锵,耳边乐声虽荡然悠扬,可入耳无波,实难激起心中半分涟漪。
蒙毅自声乐中回神来望,崔元虽是笑着,可眸中笑意却又极为清浅,似乎早已脱离喧嚣尘俗,飘然于烟霞之外。蒙毅也本非沉迷声乐之人,今夜安排乐师,不过是怕慢待了贵客。此刻见崔元并无兴致,蒙毅顺势将乐声唤停,乐师亦随之鱼贯而出。
耳边彻底清静下来,崔元正欲抬眸致歉,不想因自己而影响诸人宴饮之乐。谁知崔元还未及开口,蒙毅便已欣然出声道:“不知崔君可曾听过齐人衡之名?若是其有幸到访咸阳,蒙某必当竭力将其请入府中,使诸君一饱耳福。”
李信撇嘴道:“不过是个齐地乐师罢了。”
蒙毅却不以为然,见崔元疑惑张目,遂体贴解释道:“据闻其本乃齐人,姓氏不详,只知单名为衡,因而世人多称之为齐人衡。有言齐人衡极善鼓瑟,兴甚之时,亦可伴月而歌。”
见崔元兴致渐浓,蒙毅继续铺垫道:“此人自年少时便声名鹊起、广为人知,又因了样貌英俊,七国之中痴从者众多,传言齐人衡每每出行,必当掷果盈车而归。”
这大约应是貌比潘安的程度了吧?跟对方相比,崔元更像个五音不全的废物,关于鼓瑟的知识,也仅限于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句,也即是说,此时多为五十弦瑟。
这般复杂多变的乐器,想必那位颇负盛名的齐人衡,定也是个有才之人。
崔元含笑颔首,并未当真将此事放于心上。
众人兴酣宴罢时,李信已被这雪吟灌得踉跄醺然,蒙毅本欲去扶,李信却甩手摆脱了对方的桎梏,只见其定定行至崔元跟前,继而越过崔元,稳稳站定于阿芜前侧。
被突如其来的人影挡住去路,阿芜先是心神一惊,见她直接愣怔不前,李信更是矮身同阿芜视线相接,言语间满是浓烈酒气,“阿姊……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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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待众人散去,方缓步踱回院内,行至房中时,窗外夜色正浓。
崔元饮下几杯清水,进而将收藏多时的治秦手册取出,放于外间案上仔细端看。平日里倒不觉得,如今饮了些酒,崔元脑中竟比往常还要清醒几分,因而瞧着瞧着,倒真教他瞧出几分逻辑前后不通之处,甚至可以说是bug的存在。
崔元改了又改,索性熬夜推翻重写,谁知方理至半途,耳边竟忽而传来一阵凄清哀乐。
幽幽咽咽、如怨如泣,穿透寂寥无声的夜空,直直撞入崔元脑海之中。
崔元:“……”
好家伙,这是什么无限流惊悚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