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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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春石,春天的春,石头的石,是乐安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当然,这是来琼州之后的事了,在京城时,我是公主身边四个贴身侍女里最年轻最没资历的。

    我不是公主府家生子,也不是累代的官奴,而是有一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家人全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于是只得自卖自身,辗转到了公主府。

    公主啊!

    那种只在戏台子上看过的、据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眼睛长在鼻孔上的人唉!

    我第一次见公主,是隔着许多人,远远地望着,而那远远望去的一眼,便让我目眩神迷。

    只一眼便让我确信,公主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而后来,我又觉得,公主不只是最漂亮的人,更是最好的人!

    她对人没有架子,她关心我们这种奴仆,她请先生教我们读书识字,请绣娘教我们针织女红,她能跟府里的孩子们闹成一团,又能对着抚养她长大的冬梅姑姑耍赖撒娇……

    她更温柔体恤着她看到的每一个人。

    那天,我在院子里洒扫(那时我还是个只配扫地的小丫头),突然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好似没见过。”

    抬头,就看到了那张最漂亮的脸。

    然后就莫名其妙聊了起来。

    然后聊到导致我卖身为奴的那场水灾。

    不久之后,我再去打探我那被大水淹了的家乡的消息时,便听到说,朝廷之前一直拖着的赈灾粮食终于送过去了,而且,朝廷还派去了御史,彻查当地官员。

    十几日后,那御史带了满身血渍归来。

    我家乡那个欺压百姓、鱼肉乡邻,水灾到来时莫说救灾,跑得比谁都快的县令,被当地斩杀。

    而在御史回京第二日,我在公主府的花园看到了那位大人,他对公主说:“幸不辱命。”

    御史走后,公主便唤人叫我,将我的卖身契还给了我,还给了我一包钱,说,我本不该如此,说我是好人家的儿女,若我愿意,她便叫人送我回乡,若我不愿,也可继续留在府上,只做雇工一般,等到以后嫁人,也是以良家的身份出嫁。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并且发下誓——一定要成为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

    以我在人牙子那里听到的说法,按说我这样外来的出身,是不大可能得到贵人的重用的(他们总是更喜欢用那些仆人生的仆人),但是,公主岂是一般的人?

    我脑子不算聪明,读书读不好,针织女红也学不好,冬梅姑姑总说我笨,但是,我梳头学得好!凭着一手梳头的好手艺,我被冬梅姑姑看中,做了公主的梳头侍女,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终于成为了公主身边最厉害的最得力的——嗯,梳头侍女。

    我可是要一辈子给公主梳头的人!

    没错,我就是这么没出息,觉得给公主梳一辈子头便是天大的成就了。

    *

    去琼州时,公主问了公主府的下人们,问谁愿意跟她去琼州。

    琼州啊,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听说那里蛮夷瘴疠满地,鸟不拉屎又九死一生的地儿,说实话,但凡日子过得好点的,谁愿意背井离乡地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怕公主对我们这些下人一向很好,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离去,尤其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

    最后,公主府上千人,愿意跟去的,只有寥寥不到四百人,这还是算上那些完全听命于公主,公主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的侍卫。

    当然,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和我,我们四个平日最亲近公主的人,自然是异口同声都说要跟去。

    但是最终,跟公主去的却只有我一个。

    “冬梅姑姑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跋涉,况且故土难离。”

    “夏枝和秋果都成家了,孩子丈夫家人都在京城有营生。”

    ……

    公主这样说着,主动劝说了冬梅夏枝和秋果,最后,就只让我这么一个无牵无挂的跟去了琼州。

    临行前,冬梅姑姑哭成了泪人,一再地嘱咐我照顾好公主,不然哪怕她在京城也要让我好看,夏枝和秋果也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交代,好似我是第一天服侍公主的不懂事儿小丫头似的。

    切,我可是年轻一辈侍女里最厉害的好不?

    哪怕只有我一个,也一定能服侍好公主。

    我如此雄赳赳气昂昂地想着,便跟着公主去了琼州。

    呃,这样说也有一点不准确。

    我并不是跟公主一起到的琼州,而是晚了公主一步,跟在后头的大队人马里。而公主,金尊玉贵的公主,连我也没带,只带了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轻车简从,以最快的速度,去琼州,去找驸马。

    其实那时,我有一点不理解公主。

    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去琼州,要放弃安定优渥的京城生活,非要去那偏远地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然,对外的说法,公主是去追驸马去了,可我们这些贴身侍女都知道,找驸马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

    毕竟,找驸马哪里用得着让我们这些跟去的下人,做好一辈子不回京城的准备?

    公主,是打定了主意此去便不再回。

    我不理解。

    虽然也曾听到冬梅姑姑私下忧虑,觉得圣上与公主之间似乎有了些嫌隙,但那不是都过去了吗?离开京城前,圣上的态度可一点不像跟公主有嫌隙的样子,反而不停地找借口封赏公主,驸马走后短短一年,公主的食邑便又加了一千户,让那终于解禁能出门了的南康公主,听到后气得,自个儿把自个儿锁了半年没出门。

    而到公主离开时,圣上的表现更不像有嫌隙。

    公主走后第二天,圣上来了公主府,听说我要跟去琼州后,便把我叫到跟前,跟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一般唠叨,翻来倒去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事项,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公主。

    也太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要不是他是皇帝,我一定要给他翻个白眼。

    终于挨完这一番唠叨,我退下继续收拾东西,可几次路过,都看到圣上一个人在公主院子里站着,孤零零的,不知为何,只那身影,便让我觉得哀伤。

    于是我便知道了。

    圣上不舍得公主。

    哪怕曾经有过嫌隙,但他们仍旧是最亲的姑侄,仍旧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有着亲人还在这里,公主劝说了冬梅姑姑她们留在京城,可是,公主的亲人朋友也都在这里啊。

    圣上、希微道长、那些与公主相交莫逆的大人们……

    离开了京城,去到了琼州,也就离开了这些公主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们了啊。

    所以,我不理解。

    但再不理解,我一个小小侍女,公主说啥我干啥,自然也不会问,于是,两日后,我便跟随大部队,追随着公主,一起去到了琼州。

    琼州,琼州。

    这个京城人口中偏远蛮荒的地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好吧!

    嗯,虽然的确偏远蛮荒,但是,绝对不是鸟不拉屎!

    而是稻子一年可以三熟,根本饿不死人,因为走着走着树上都能掉下个好吃的果子(当然,要先保证不被那些比人脑袋还大的果子砸死……),京城贵得要死的香料这边漫山遍野都是,还有那最好的南海珍珠,公主爱吃的海虾海味……连那天,似乎都比京城更蓝更好看。

    当然,除了这些外,条件的确还是有些艰苦。

    我到时,码头上有集市,驸马大人还修建了屯所,但即便如此,跟京城也是天上地下。

    没有林立的店铺,没有奢华的宫殿,没有南来北往的人们。

    连想给公主置办些更适合当地的轻便衣衫,都找不到卖成衣布料的铺子。

    住的地方就更差。

    官衙又小又破烂不说,反正驸马和公主几乎不住官衙,大半时间都待在新修的屯所,可那屯所——就是一排排的矮屋子啊!

    连个二层的小楼都没!

    更别提什么假山流水,什么花园回廊,什么高门朱墙……

    要是冬梅姑姑在,看公主居然住这种屋子,我估摸着她又得哭成泪人。

    更何况,我刚到琼州,第一眼看到公主时,压根没敢认。

    她没有穿在京城时那些繁复华贵的衣裳。

    没有梳在京城时繁琐精巧的发髻(当然,我认为这是我不在的缘故,我不在,也没人会梳那些发髻!)。

    没有戴那些价值千金的首饰。

    她穿着连印花都没有的棉布衣裳,发髻简单,和驸马一起,和那些罪民和那些土人一起,踩在灌满水的稻田里,衣裳上满是泥点,若不是脸还是熟悉的,我真不敢认那竟然是我眼中一直金尊玉贵的公主……

    天可怜见,没有我在,公主都苦成什么样儿了!

    虽然,公主好似一点不在意。

    我更不理解了。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公主不在意是公主的,我这个公主的侍女,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本职。

    于是,作为公主身边最能干得力的侍女,我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公主从京城走得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但我来时,冬梅姑姑她们可是收拾出了好些东西,圣上又赐了好些东西,什么四时衣裳、钗簪环佩、起居用具、头油香胰……

    哪怕是在这鸟不拉——呃,在这鸟很多的地方,我定也要让公主过地舒舒服服、精致美丽,跟在京城时一般无二!

    嗯,然后就被公主说——春石你歇歇,明儿我上山,这些东西都用不着。

    是的,公主上山去了。

    那除了码头、衙门和屯所外的地方,放眼望去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大山,那不知道藏了多少足有巴掌大的虫子、水桶粗的蟒蛇的大山。

    公主说,要在这里生活,就要了解这里,这里的山,这里的树,这里的水,这里的民。

    所以,她没有舒舒服服待在屯所(虽然那屋子实在简陋,但驸马布置的还是很用心的,只要不出去,就还算舒适),而是和驸马一起,跋山涉水,进深山,觅深林,寻土民。

    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哪怕被那些虫子蟒蛇吓得瑟瑟发抖,我还是坚强地跟上去了!

    而山里,除了那些虫子蟒蛇,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瘴疠。

    我们就不幸遇到了。

    回来后,我就病倒在床。

    同样病倒的还有公主。

    公主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冬梅姑姑说,公主年轻时,也就是七王之乱时,很受了些苦,身子也在那时落了虚,前些年又忙于政事,一直没能好好休养,好在几年前终于不用忙了,才终于养好了些,但也只是好了些,底子还是虚的。

    于是这一场病,公主比我病地更严重。

    我毕竟年轻,身子也不错,同来的那批人里就有几个圣上硬塞来的御医,喝了御医开的药,只一天,我便能下床了,第三天,便全好了。

    可公主却还一直昏昏沉沉的。

    而我也病着的那两天,是驸马一直贴身照顾着公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哪怕我好了,让他去休息,他也不离开。

    等到驸马终于疲累地去小憩的时候,我守着公主,看着公主因为病痛萎靡发黄的脸,更加觉得不解和心痛了。

    公主她,怎么就不懂得心疼自己呢?

    远离亲朋,抛下一切,来到这偏远之地,还那么拼命……这里又没人逼着她努力,上山前,驸马明明也劝她不要去的。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却没注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无力地睁着眼,却又笑着,对我道:

    “以后,你就懂了……”

    可我还是不懂。

    好在,那场病,公主终于是挺了过去,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因为琼州的四季如春(夏),加上几个御医小心伺候,身子反倒越发好起来。

    然后一好起来,便又和驸马一起上山下海。

    我怎么拦怎么劝都挡不住。

    也是,我只是个侍女,公主怎么可能听我的话,这儿也没冬梅姑姑,如今,也就驸马的话能让她听一听了,可驸马——

    驸马虽然担心,但最多只让她注意身体,在外时时时看顾着她,却从不真拦着她。

    我更不懂了。

    *

    但再怎么不懂,日子也这样过下去了。

    我渐渐习惯了琼州的日子,这里没有高大的围墙,精巧的建筑,如云的仆婢,公主似乎也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不用去赴那些满是贵人的宴会,于是我这个专职给公主梳头、搭配衣裳的最得力侍女,原本的用处便也小了许多。

    但我能陪着公主上山下海,能在公主跟刁民对峙时挽起袖子挡在前面,能领着屯所的那些妇人组建娘子军下田纺布下厨识字(没错,作为公主的最得力侍女,我可是识字的!)。

    每当做这事时,公主便夸我能干,嘿嘿。

    嗯,虽然跟冬梅姑姑跟圣上嘱咐的有点出入,但我应该,也算完成使命了吧?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到琼州的第三年,岛上所有流民及后代几乎都归顺了屯所,将屯所建地越来越大,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

    我到琼州第六年,岛上犄角旮旯的土族部落都被公主驸马摸了个遍,他们一个个地归顺,走出山林,走出蛮荒,学会耕种和买卖,穿上纺织的棉布,用上冶炼的农具,窑烧的瓷器,不再靠祈神拜神治病……

    我到琼州第十年,屯所产出的粮食,不仅能够供应全岛所需还有剩,再加上遍布全岛的果树,这些我们岛上自己吃不完的,便运到内陆贩卖,再买那些内陆产而我们不产的东西来岛上。

    而岛上能卖的,自然不止粮食果蔬,还有那些价值高昂的珍珠玳瑁香料,随着土族的归顺,这些东西的开采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利。

    于是,第一次来琼州登岛时,那个小地可怜的码头,便一年年扩充,直扩充到比我初见它时大十倍还多,而码头上那个小集市,也成为了整个琼州最繁华的地段。

    内陆来的客商,广州交州出发去南洋的海船,都在这里停泊汇聚。

    我到琼州的第十五年,公主跟我说,琼州的税收,已经可比江南之地,这还是在琼州田赋丁赋普遍比江南轻的情况下。

    因为人少,地多,豪横!而且商贸发达,商税自然也多,所以不靠田赋丁赋过活!

    而随着琼州源源不绝的粮食果蔬、珍宝香料运到内陆,随着琼州收上越来越多的税赋,琼州便也跟那袋子里的锥子似的,再也不能被人忽视。

    越来越多人发现琼州的好。

    那些被流放到琼州的犯人,一登上岛,总是一副被雷劈了不敢置信的土包子样,有的还一再地追问,这里不是琼州吧?琼州不该是如同阴曹地府一般的地儿吗?

    每当这时,我就会扬起头,挑起眉,好好地嘲笑这群土包子。

    嘿,睁大眼瞧瞧,这就是琼州,我们公主和驸马的琼州!

    最好的琼州!

    这时候,我好像才终于有点明白公主了。

    这么让我这个小人物骄傲自豪的琼州。

    是公主和驸马的琼州啊。

    是他们努力半生,奋斗半生,是他们抛却繁华,告别亲朋,远离家乡,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的琼州啊。

    今日的琼州,就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回报。

    到琼州的第十八年,是个有点点特别的年份。

    这一年,是公主的整六十大寿。

    虽然我觉得,六十岁的公主眼睛依然清澈漂亮,六十岁的公主性子依然活泼有趣,六十岁的公主依然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公主。

    但是,六十岁的公主啊,她的头发白了,她的皮肤松了,她额头眼角的皱纹,用脂粉再也遮掩不住了,她再不能上山下海,不知疲累地辛劳了。

    我梳着她的白发,想尽法子地找那能将白发染黑的药,但她却拦着我,说,她就像那傍晚的日头,就算看上去再怎么辉煌,但也终归快落了,又何必强撑着。

    可是公主啊……

    您的驸马,此时才三十六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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