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2/2)
他有自知之明的。
他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贪婪地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盂兰盆节后,卢攸直接跟皇帝开口,为卢玄起求娶乐安公主,本以为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她似乎并不愿意。
“公主算什么,咱们卢家的公子,哪个公主配不上?迟早得松口的,如今不过是拿乔而已。”
他躲在暗影里,听那些仆从狐假虎威的话,心里一边愤怒,一边,却又忍不住地窃喜。
他甚至压抑不住地幻想,她为何不愿意呢?
明明卢玄起看上去是个再好不过的驸马人选不是吗?
他甚至幻想,那日盂兰盆节的那一瞥,或许在她心上留下了影子,以致……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别妄想了,滚回你肮脏的老鼠洞。
可感情却尖叫着,将那日的画面,那日她的眼神,一遍遍地回放。
他知道,他生了妄念。
是她让他生出这妄念。
——也是她亲自斩断了这妄念。
在他想入非非时,在他甚至为此,一次又一次试图讨好卢攸,试图让自己更像个人时。
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嫁给卢玄起。
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与名门世家嫡长的公子,怎么看怎么天生一对,怎么看怎么如意般配。
到处是贺喜之声,到处是说那两人般配之声。
没有人发现一只老鼠在洞里啃咬着自己的血肉,嘲笑着自己的妄想,将自己又打回了泥淖里。
她更不知道。
大婚那日,卢府全府出动,连仆从都穿红着绿,喜气洋洋。
唯有他蓬头垢面,瘫卧潦倒。
他去厨房偷了酒,一整壶酒灌下去,卑微懦弱的心里似乎生出了勇气,他不顾人群眼光,挤入迎亲的人群,看着那个卢玄起牵着的、身着鲜红如火凤冠霞帔的身影。
衣衫不同,却依旧是和他记忆中一样的身影。
于是他笑,于是他朝那背影伸出手。
“你怎么跑出来的?跑出来丢人现眼么?”
“看什么看!那可是公主,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能看的?”
“想在大公子的大婚上捣乱?呸,你也配!”
拳脚和辱骂如雨点般落下时,他身体蜷缩如虾子,双手抱头护住要害,而红肿成缝的眼,则透过眼前的拳打脚踢,死死地看着那人影。
看着那人影远去,正如盂兰盆节那夜。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
因为酒醉和毒打,那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似乎是被人扔在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小房间里,半夜他醒过来,感觉到有老鼠在身上爬,“吱吱”叫着,啃咬着他的伤口和脓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那老鼠被惊吓到,“嗖”一下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以为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翌日清晨,在他看着那布满灰尘与蛛网的窗台上第不知几只蜘蛛爬过时,有人推门进来,呼喝着,丢给他一套皱巴巴的锦衣,盯着他换上,又厉声呵斥,叫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云云……
他仍旧浑浑噩噩,许久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被那人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庭院,一个,他幼时也曾经常来的庭院……卢家的主院。
他忽然意识到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转身就要跑。
那人一脚将他踹倒,拳打脚踢,打地他再也跑不动,才像拎死狗一样地拎起他,又恶狠狠地警告了他一次。
“进去拜见公主,别的什么话也不许说,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于是,他就以那般可笑的模样去见了她。
比他曾经预想的更糟糕一万倍。
以至于他无数次后悔,盂兰盆节那夜,为何不早点抬头,为何不摘下面具,起码那时,他身上衣衫是干净的,身体是干净的,面容是干净的,哪怕阴沉若鬼,哪怕眼里漆黑,起码,是干净的。
好过此时。
被人像条死狗一样拎到她面前,怕她看到他狼狈脏污的脸,只得伏地,将脸紧贴着地面,让她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对她说出一句——拜见公主殿下。
然后她又说了什么。
那声音,一如那夜那般,轻柔,娇嫩,像雏莺。
可是,却离他那么远那么远。
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闻不到她身上香味,更感受不到她温热的吐息。
这是自然的。
因为此时,她是卢玄起的妻子,他的大嫂啊。
是他万万不能妄想之人。
啊,是了,她说,他的字挺好的。
她说“敬贞”挺好的。
哈哈。
果然还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愁的蠢货啊。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一直那么蠢。
他忍不住地心底又泛起恶意。
*
他不想再见她的。
他依旧每日蓬头垢面,从不主动出现在她出现的地方,虽然同在一座大宅,但如无意外,两人本该再无交集,正如天上的云不会与地上的泥为伍,就算偶然倒影在池塘,似乎与塘底的泥在一起了,但倒影终归是倒影,云终归会飘走。
但他却发现,他竟然躲不开她。
她总是无意般地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
在他无意间一抬头,便看见远处的她,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双眼睛,在看着他。
就那样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他。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巧合。
而卢玄起的反应也说明那不是巧合。
卢玄起派人来警告他,让他这坨烂泥离他那尊贵美丽的妻子远远地,不然让他好看。
他无声大笑。
可是,我的好大哥,是她主动接近我这坨烂泥啊。
是她对我这坨烂泥感兴趣啊。
他的心又擅自雀跃地跳起来,他又试图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他试图将自己洗干净些,虽然因为被那些奴仆殴打着阻拦着没有成功,但起码,他让她看到了这一幕。
他又去族学外偷听先生讲课,其实他许多都听不懂了,那么多年的荒芜啊,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拾起的,但是,听不懂也要听,因为,有人在看着他啊。
那个阴沟里的老鼠、满身污秽的癞皮狗、池塘里的烂泥一样的他,在被人看着啊。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人,也越来越恢复了人固有的贪念。
因为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此了。
为什么只是看着我?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猎奇的窥视欲?无处发泄的伪善?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什么,靠近我吧。
都可以给你。
要什么都给你。
靠近了,或许我会告诉你,或许你自己会发现,我啊,就是你幼年时曾经认识过的那个小书童,亦是盂兰盆节那夜,那个曾经听过你心事的奇怪的陌生人。
看,你我并非全无交集,我们纠纠缠缠,始终未曾分离,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可是她不。
她始终那样远远地看着他。
目光不曾离开他,却也始终不曾靠近他。
她恪守着她与他身份的界限,不曾踏出雷池一步。
理智告诉他,她这样做是对的,无论对她亦或是对他。
可感情上,他痛恨她这样的理智。
为什么不靠近我啊?
为什么吝啬地不给予目光以外的任何施舍啊?
不不,除了目光外,还是有别的施舍的。
那个突然开始帮助他的老仆。
明明只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以前未曾欺辱过他,只是因为空闲时间都用来买醉罢了,可是,却突然向他伸出援手,说什么他帮他,他来帮他养老。
一个几次差点喝死自己的人也会想养老吗?
他不信,但这不妨碍他顺势而为,他接受了那老仆的帮助,在外仍旧做出一副烂泥模样,但在无人的时候,终于可以越发像个人,他穿干净的衣裳,吃干净的食物,甚至还有书可看。
有次趁着老酒鬼酒醉,他终于从他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
果不其然,是她身边的侍女吩咐那老酒鬼帮助他。
那就是她在出手。
她想要做什么?
她在期待什么?
她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
哪怕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可他却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妄想。
是她一次次看向他。
是她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特殊的。
是她催生了他的妄想。
那么,她就要负责。
*
变故总是比预想来得更快。
早露端倪的七王之乱,在她的父皇驾崩,在她与卢玄起成亲半年后爆发,而且,其中便有卢家的参与,再而且,卢家支持的那一位,并不是她的胞兄。
那个少年时同样曾被他冠以蠢货之称的少年,哪怕是她的胞兄,是卢家似乎理所应当支持的,却因为早早露出削世家的念头,便被卢攸和卢玄起放弃了,同样被放弃的,还有她。
而她依旧蠢地一无所知,甚至还以为卢玄起对她有多好。
他满怀恶意地、又或是怀着某种别样的期待,引着她听到了卢攸和卢玄起的密谋。
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的天真和愚蠢被尽数摧毁的神情,如愿以偿地看到她对卢玄起彻底死了心,甚至恨之入骨。
他知道,他的妄想实现了一半。
接下来就要实现另外一半。
可是——
他看到她跌跌撞撞地入宫,他等着她走投无路,但是,他从未料到她会一去不回,更未料到,他在之后那些年,都再未见到她。
卢玄起到处找她,金吾卫将京城和周边搜了个遍,却依旧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自然也找不到。
她仿佛凭空消失了。
*
再见面,已是几年后。
几年战乱,物是人非,卢玄起死了,卢家元气大伤,世家争斗不休后终于达成共识,推举一个傀儡上台,而她,和她带回来的那个幼儿,便是众人选中的傀儡。
她被迎回京那天,他穿上干净的衣裳,站在人群中,仿佛回到那日,她与卢玄起大婚时,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再来驱赶殴打他,她的身边,也再没有一个碍眼的身影,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看着她,哪怕她依然没有回头看他。
他越发活地像一个人,他等待着重新被她看到的那一天,他知道会有那一天,为此,他甚至不惜涉险,设计杀了那个战乱时拿那老酒鬼挡刀的卢家子,他知道,他做的一切,她都会看到的。
他等啊等。
可是,却始终没有等到。
却等来了她要再嫁的消息。
不是迫于压力嫁给什么世家子,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齐庸言。
据说,她和他是患难相识。
据说,她和他是真心相爱。
……
而这一次,她和别人大婚的时候,他甚至连站在人群里看她背影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他好不容易入了仕,他好不容易想要靠着官途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然而,在她大婚前,他被贬到了琼州。
那个偏远,荒凉,离京城那么那么远的琼州。
她再也看不到的琼州。
所以,之前他所做的那些,之前他改变的那些,她到底有没有看到呢?
或许有,或许没有,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很可笑。
他以为的始终只是他以为的,对她来说他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曾经缠绕了他许久,也让他妄想了许久,然而如今,这个问题或许终于有答案了。
对她来说,或许,他什么也不是。
只是一坨妄想玷污云朵的烂泥而已。
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
延熙十七年,卢玄慎已经在琼州待了十余年。
从小小县丞到长史再到刺史,升官倒是十分顺利,不过在这蛮荒偏僻之地,升官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他从青年变成中年,从满头青丝到早生华发,他无妻无子无亲无友,他日日夜夜对着山风海浪野人,京城的一切都远去了,前尘往事如梦,连那个女孩,那个少女,那个女人,都似乎已经模糊。
偶尔也会从邸报中看到她的消息,颁布了什么什么法令,实施了什么什么政策,她似乎变了,早就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蠢货,不,从始至终他才是蠢货,一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蠢货。
他以为自己要一生终老于此,没有一个人记起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当然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在京城时好。
他只是不知道,他这一生,来到世间的意义是什么。
他将琼州治理地比之前好上不少,但也仅此而已,仅仅是比那些完全不上心一心只想回京的贬官相比起来的好而已,毕竟他对治理这个地方并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就算他再如何努力,又有谁能看到呢,那么他的努力又有何意义呢?
又不是没有人想与他结交,甚至结亲,但他一概不理会,一概拒绝,他像条离群的孤狼,萧索地走着,冷眼看着,却再也回不到狼群。
接下来只要等待死亡到来的那刻就好了,对吧?
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变故,或者说转折,再一次比预想来得要快。
*
延熙十八年,乐安公主还政于延熙帝的第二年,延熙帝召琼州刺史卢玄慎回京,官拜中书舍人,任起草诏令之职,近身侍天子。
中书舍人直属天子,参与机密,官虽只五品,但与一个穷乡僻壤的刺史相比,却着实是明降暗升,且以日后延熙帝对他的态度来看——无异于一升冲天。
溺水的人会紧紧抓住手中的浮木。
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更会紧紧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而在回京得到重用后,卢玄慎的那根浮木,便是对那位年轻天子的忠心。
他起初并不明白那位天子为何要召自己这样一个人回京。
他不过一个半废之人,比他学识好、官声好、政绩好的人不知凡几,以常人眼光来看,着实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看朝堂上那些人。”
一次下朝后,帝师王铣笑眯眯地拦住了他。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可没有一个,问陛下怎么想。”
他看向王铣。
那日朝会上吵得很凶,但细看起来,却无非两派,世家一派,乐安公主嫡系一派,两派总是吵嚷不休,而那日更是厉害,皇帝几次试图插嘴开口,却都未能插入,最后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两派人吵地热火朝天,不欢而散。
这倒与他原本预想的情形有一点点不同。
他回京数日,自然也对京城情形有些了解,于是自然也知道……她的情况。
不只是官方邸报中那些她的手段,还包括她的私人生活。
所以他知道,她并没有孩子,而世人都说,她与延熙帝感情甚笃,她待延熙帝如亲子,延熙帝待她亦如亲母。
这样的关系,还政后,她曾经的嫡系似乎应该理所应当地归于新帝。
但世间可没那么多理所应当,她和延熙帝毕竟不是同一人,经历不同,想法不同,见解不同,手段不同……如此多的不同,又如何能让那些她留下的臣子全心全意地将新帝当做她来看待呢?
新帝缺少真正的、完完全全听命于他的心腹。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被召回来的意义。
而那一刻他也似乎终于找到一件可以为之努力的事情。
既然他需要他,既然他看到了他,那么,他就效忠于他。
只效忠于他。
他全力以赴地做着这件事。
他缺失了太多,他需要学习,于是他夜以继日,于是他焚膏继晷,每日里,他都是最晚离开官衙的那一个,人人都称赞他用心,当然背后亦有人说他装模作样,他都不在乎,毕竟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为那些人。
他告诉自己,既然前半生都荒唐潦倒,一无是处,那么后半生,至少要做好一件事,至少要忠于一人。
他那么忙那么忙,忙到甚至都快把她忘记。
哪怕同在一个京城,哪怕就在他被召回京不久,便听到她与齐庸言和离的消息。
但他都无动于衷。
与他无关。
曾经那些自作多情,那些擅自妄想,如今看来仿佛只是少年时的一场春梦,醒来后,便是春梦了无痕。
没错,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她,而他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起码,不是再为她一个眼神便辗转反侧苦苦煎熬的他。
她看不到他,那便看不到吧,他亦不需要她。
他找到了自己余生的意义,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必须为之让步,即便是她。
若她挡在他面前,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斩杀。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
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不必乞求她一个眼神,不必揣摩她每一个动作的含义,他甚至可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就仿佛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他眼里没有规矩胡闹的小丫头,而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骄矜肆意的贵公子。
那是最好的时候。
也是最回不去的时候。
可也是,他最怀念的时候。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对那突然急促的跃动困惑而惊惶。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
对于自己的异常,他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他心底那漆黑的藤蔓迅速地生长缠绕起来,他对自己说:你看那个女人,她只不过是凭着那张脸勾引世人而已,没了那张脸她与别人又有什么不同;他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从来不甘寂寞,从来不缺男人,没有这一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跟你那个不知羞耻贪婪的母亲有什么不同;他告诉自己,醒醒吧,她就是个坏女人,一个你无法掌控,只会让你变成笑话的坏女人……
他不遗余力地刻薄她,诋毁她,仿佛那年盂兰盆节初见时,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玷污她的恶念。
只不过那时,他是想将她一起拖入地狱。
而如今,是怕她将他拖入地狱。
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心。
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个存在于世的支点。
所以,当李承平心底怀疑、猜忌的种子越长越高,当她几次试图再染指朝政后,他毫不吝啬对她的恶言,亦毫不吝惜对她的意图进行最恶意的揣测。
甚至王铣都对他如此作态感到诧异。
王铣只以为他平日说的那些洗脑的话对他起了效果。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王铣敌视她,将矛头指向她,是因为想借她做筏子,本质不过是想踩汤明钧,与汤明钧争势,争一个清流之首的名头,而他,是因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忠于李承平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他不清楚,他也不想清楚,他只是凭着直觉那样做,因为只有恶意地揣测她,只有对她口吐恶言,才能让他胸膛下那颗躁动不安又焦灼的东西安定下来。
而当她对他生气,当她怒瞪着他……
他便仿佛被一柄抹满了蜜糖的雪亮的刀刃将身上所有筋脉寸寸割开,甜蜜又痛楚。
所以,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只要她不真的生异心,他便亦不会真的对她怎样的。
他只要站在她面前,让他看着她,无论厌恶也好,憎恨也罢,甚至像看条癞皮狗似的看着他,也无所谓了。
起码站在那个位置,站在与她对立的位置,她便始终,看得到他。
*
“听说老太爷又被大人气倒了?”
“可不是,老太爷昨儿又找来一堆姑娘的画像,硬要大人从中挑一个,说若不挑,他便立马撞柱子碰死自个儿。”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大人说,哦,那你撞吧。”
“噗——咳,大人这也太……不过你说,大人为何就是不愿娶妻,是不是真的有什么……”
“呸,外面瞎说的你也信!我倒是觉得……”
“嗯,觉得什么?”
“觉得,咱们大人不娶妻的原因,恐怕跟另一位大人相似。”
“另一位?”
“礼部那位齐大人。”
“嘶,你是说——?”
“你没听说吗?当年那位离开京城时,咱们大人魂不守舍,一路从皇宫跑到了那位的府邸门前,而且据说,若不是那位提前走了,咱们大人几乎也要跟着一起去琼州了!”
“……不能吧?咱们大人可是宰相,宰相啊!堂堂宰相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咳,虽然那个女人是那位——但也不至于就为她就抛下一切走了啊,再说——人家可是有正经驸马的!”
“切,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信!”
……
午休时分,卢玄慎趴在案头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便听到外头小厮低声说着他的八卦,他没有出声打断,更没有动怒,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听了全程。
等到话题似乎终于告一段落,才推门出去。
两个小厮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闲话,但看表情——应该是没听到?
两个小厮放下心来,忙上前听候吩咐。
作为卢相的小厮,虽然风光,但也着实比普通小厮辛苦些,因为他们主子,那就是个干活儿不要命的主,虽然以前就以勤政著称,但近两年,却似乎更加变本加厉了,不仅自己不要命,使唤起手下——哪怕是他们这种小厮来,也是丝毫不客气,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掰成两瓣使那种,他们俩本只是端茶倒水跑腿儿的小厮,结果却愣是被大人操练地连账本公文都会看了……
好在,他们大人除了这点,别的倒都很好,尤其除了政务便没别的什么活儿,不用他们去做家宅后院的什么污糟事儿,大人又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即便有个老太爷成天想着法儿地逼大人成亲娶妻,但却从未成功过,反倒给他们这些下人贡献了不少谈资。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倒是相当轻松好命了。
而今日,果不其然,又是忙到官衙再无一人,等到回府的时候,头顶已是满天星。
然而,出外宫城门的时候,他们大人却不是唯一一个此时才离开的。
远远地,便看到从礼部衙门方向走来一人,绯红的衣袍,远看便知是个大官。
而一看那人,小厮甲便朝小厮乙挤眉弄眼起来。
小厮乙一看,哦豁一声。
——这不就是白日里他们谈论的另外一个八卦人物吗!
卢玄慎远远地便看到了齐庸言,他没有在意,兀自上了马车,上车后,倚着车厢,就着车内昏黄的琉璃灯,从胸口翻出一本随身携带的薄薄的小册子,垂眸细看。
直到马车猛然一晃,他躲避不及,身体前倾,脑袋都要撞上车厢,手中的册子也手一滑便似乎要飞出去。
他来不及稳定身子,只急忙去抓那册子,于是便顾不上头,额头重重撞在了车厢上。
“怎么回事?”
他小心收好那册子,掀开车帘,便朝外问道。
“大人,前面那位大人的马车突然停下了。”车帘外,小厮也很郁闷地指着前面道。
卢玄慎往前望去,便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以及马车里钻出的熟悉的人。
齐庸言。
“实在抱歉,相爷,下官的马车坏了。”
齐庸言走上前,笑着抱歉道。
但因那笑容,那歉意便显得丝毫真诚也无。
卢玄慎定定看他一眼,随即不发一言,撩起帘子,便又坐回了马车。
“卢相稍等!”齐庸言却拦住了他。
*
齐庸言上了卢玄慎的马车。
两人其实算不得太熟,虽然每天上朝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向来谈论的都只是公事,像这般私下,且只有两人的场合——似乎只有一次。
睢鹭考试的那次。
卢玄慎突然找上他,对他说,他对乐安的深情,令他动容。
而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他那番话,才更坚定了他不放弃乐安的念头。
……虽然,不放弃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效果。
齐庸言闭眼苦涩一笑。
“齐大人有话请直说,我很忙。”
卢玄慎淡淡地道。
齐庸言收回思绪,正襟敛容,朝卢玄慎拱手一揖:“卢相,今日冒昧,实为有一不情之请。”
卢玄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齐庸言深吸口气,道:
“听闻广州经略使今年即将调任两湖,下官不才,自请赴任广州。”
官员调动由吏部安排,而吏部是卢玄慎的地盘。
而他本已在去年升任礼部尚书,从一部尚书到偏远之地的地方官,这样的调动,已经称得上说得上贬谪了,正常几乎没人会有这样的请求,且这样一来,空出的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正好让卢玄慎安排他更属意的人,这个买卖,齐庸言觉得卢玄慎不会不做,所以,他才如此冒昧又直截了当地提出。
卢玄慎顿了片刻,随即,轻笑起来。
“广州?不是琼州吗?”
齐庸言脸上未见窘迫,只看着他,拱起作揖的手都还未放下。
他的心思并非什么见不得人需要隐瞒的事,何况卢玄慎这个曾经对他说过那样话的人,就更是清楚他为何有这番举动,所以,他不避不让,坦然应对卢玄慎那似乎带了些讥笑的话语。
他那般坦然,甚至甘之如饴。
卢玄慎缓缓收起了笑。
倚回车厢,不觉又摸了摸胸口,那放置那本小册子的地方。
“齐大人请回吧,官职调动自有吏部安排,不是我说了算的,而是看您适不适合,若是不适合,您便是自请做个小县丞也没用。”
虽然从一部尚书到一个偏远地方的地方官,看上去是纡尊降贵了,但实际上,一部尚书还真不一定能当好一个地方官,那是两套完全不同的体系,齐庸言久居京城,亦一直在礼部做事,对地方庶务不说一窍不通,也是了解甚少,按这个标准来说,这个广州经略使,他还真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