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一:守门人(2/2)
“大师,和您交心实在是很有用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说,那些噩梦是不是就是它在呼唤我了?它是不是觉得我成熟了、附和它要求的祭品的档次了,同意我献出生命了?”
厉涛歌定定的看着孔寒的眼,确定后者被自己的幻想洋溢出幸福的神情不是作假。
“你的意思是,这位神是存在的吗?”
“当然了。”
“为什么这样觉得呢?我看你是个高知分子,拥有自己的判断力,一定是有证据来支撑这个观点的吧?”
孔寒点头:“您不愧是大师。我和其他出马仙儿说心里话,他们都说我疯了,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敢和您坦白的原因。”
“您相信直觉吗?您在做事情之前,会有强烈的预感得知它会成功、或者失败吗?我有。从高考,到找工作,到每一个人生十字路口,甚至小小的琐事,我都能‘预知’……就像一切我都经历过一遍,我阅读过我的人生书一样。”
“有时候,我还能有幸听到它的声音……那种美妙的,悠长的、风掠过草地的声音……它会直接指引我,告诉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无法不相信我的一切、我美好的人生美好的品格都是它赐给我的,也是它一直保佑我没被爷爷信奉的邪\教侵染。所以,将它亲手浇灌的我的生命奉还给它,是我存在的意义……”
没救了。
厉涛歌和厉溪鸣对视一眼,前者抓起一把米,扔向黄铜盘子——
再一次的“极凶”。
不过,这次盘子里,还显示出了一个很诡异的映像。
一个崎岖不平的圆,像一个……苹果?
“您在听吗,大师?那个梦究竟是不是它在提醒我该去见它了?您能和它联系上吗?大师?”
厉涛歌把视线从盘子上收回来。
他突然打了个哈欠,矮几上徐徐燃烧的线香猛地爆发出星点,然后急剧的燃烧起来。
见状,厉溪鸣顺手点起两个新的琉璃宝灯,放在在厉涛歌面前十几个宝灯旁。
梦幻朦胧的七彩宝灯光中,厉涛歌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阴郁、偏执,若冷血动物的竖瞳的眼。
这是出马弟子与出马师傅同步的最高境界,“神状”。
火光大盛,爆燃出一片金红的光,跳跃的光影在光洁的墙壁上变化无端,有无数蛇蟒狰狞的身形跃然其中。
所有出马弟子均严阵以待,恭敬的朝厉涛歌一拱手——
“源京姥爷。”
“厉涛歌”懒洋洋的变了一个坐姿,没骨头般,靠在藤椅上。
“你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又阴毒,“……你供奉的这东西……缠上你的这东西,根本不是你祈求那神。你被骗了。”
“怎么会?你是说不是太岁神在保佑我?!不可能!!”
这句话比痛骂他都杀人诛心,孔寒一瞬崩溃的跳起来:“好啊,我认你是大师,你就在这儿胡说!太岁神是真真正正保佑我的,他绝不可能是假的!我……你等我报警抓你,麻痹的!!”
说着,他极其受不了的朝屋外冲,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得,他肥硕的头颅竟撞到了供桌角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门口的小弟马们吓坏了,纷纷冲过去,七手八脚把他扶到座位上。
人却迟迟没有醒的征兆。
所有人不安的看向“厉涛歌”:“大姥爷,他不会死了吧?这……我们堂口会惹上官司的。”
厉溪鸣倒是很冷静,试了试鼻息:“别慌,休克而已。可能是刚才怒急攻心,又撞了一下导致的。应该一会儿就醒了,不过……”
她叹口气:“源京姥爷,这人到底惹了什么东西?怎么听都是个脏东西吧……”
源京姥爷冷笑一声:“小贱皮子一个,将死未死的东西了。”
“这话怎么说?”
源京姥爷不耐烦的摆摆手:“搜搜他身上就知道了。”
闻言,好奇已久的两个小弟马小心的摸索着,还真从孔寒裤兜里摸出一个怪怪的东西。
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黑的很奇怪,不像是先天的颜色,再仔细一弄,像是长期烟熏火燎烤出来的黑,那种焦了的陶土的感觉。
小弟马们左看右看,看不出门道,递给了厉溪鸣:“仙姑,您看看。”
厉溪鸣接过去,猛的就扔了出去。
“这东西怎么这么烫!”她惊魂未定的说,“像刚从火里扒出来的!”
“没有啊?”小弟马们懵了,面面相觑,“就是普通石头的感觉呀。凉凉的。”
源京姥爷冷哼一声:“是你们太菜的原因。”
他示意小弟马把石头扔到水里,只见石头一入水,就像活泼金属反应般,剧烈的燃烧、甚至发光,溅射出滋滋的令人不安的怪响!
所有人屏息看着,约莫十几秒后,在呛鼻的白烟中,逐渐安静了下来。
厉溪鸣小心地走过去,发现水盆已经漆黑如墨,正中,浮着一个古怪的小木雕。
肿胀的头颅、随时都要断的细长脖颈,还有疙瘩般模糊的四肢。
这样亵\渎的,散发恶意的形状,单是一眼,就让人无端联想到许多残忍恶心的画面……
“这是什么?下降头的?”
“准确的来说,是犁卟喀。”源京姥爷捏着一根筷子,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那小人,“你要理解为下降头的也行。”
“犁卟喀?那不是布置结界用的,是好的吗?”
“要看你怎么用了。”源京姥爷傲慢的抬了抬眼皮,“填充了好了魂灵,他们就可以是好的。填充了坏的,自然就要作恶……我们往往利用前一点,也无法阻止有人利用后一点……”
像是欣赏什么猎奇小玩具一般,源京姥爷捏着小人儿,饶有兴趣的玩了一会儿,突然,就手指用力,把它捏坏了。
他看上去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可这小破玩意儿似乎质量不错,只是从纤长的脖颈处断了。
不过这也够了。
肥硕的头颅垃圾般跌入水里,发出“刺啦——刺啦——”的怪响,缓缓沉入水底。比起头颅过于迷你的身子则被扔进了垃圾桶。
“小垃圾。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也就剩下这点能力了。”源京姥爷冷笑,“你们都看着点儿,警醒点儿,大势已去的玩意儿就连运势都不会眷顾,这不就撞到我手里了?好不容易蛊惑的信徒竟然还能把你认成‘它’,真是命运弄人……”
“大姥爷在说什么啊,完全听不懂。”小弟马小声嘟囔。
“我也听不懂,可能是咱们的道行还太浅吧。”另一个小弟马小声回答。
源京姥爷厌恶的拍了拍手,让裴世钟换了盆清水净手。
r /> 做完清洁后,他突然从藤椅上站起身子,朝窗户走去。
外面,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盛夏晴天。
中式庭院里,有小桥流水、鹅卵石道。
爬山虎的枝叶太盛,洒下斑驳金影,蝉和鸟儿不知疲倦的叽叽喳喳叫着,有无人机提着快递忙碌的飞过矮空。
“太岁爷……”他轻声道,“不能怪我老催促您,您到底什么时候再出世呢?”
“一千八百年过去了,我从一条鸟儿都懒得塞牙缝的小蛇成长为能有幸帮到您的仙家,您倒是回来继续统领仰慕您的八百万仙呐……我……我又还有几个一千八百年能等您呢?”
“不过,您晚点醒来也算好事。祂帮您斩杀了那脏东西,剩下苟延残喘的走狗也快被我们清理的差不多了……更多更多有趣的东西、有趣的人还在浮现,您一定会满意这片干净的大地……”
“源京姥爷?”
回头,对上裴世钟疑惑的眼神,源京姥爷难得的挤出一个不那么阴恻恻的笑容。
“弄点饭去,烤个小羊儿。不好弄的话烤个兔子也行。再来一斤炸麻雀,二两茅台。炸鱿鱼也来上几斤。”
“好的。”裴世钟记下,忍不住询问,“孔寒的事儿……”
“他现在干净了。等他醒来,送他回去就行了。”
“好!”
孔寒在下午两点左右醒来后,是一种醍醐灌顶的顿悟。
问他那块黑石头怎么的来的,他说,是爷爷去世前紧握在手里的一块石头,好像是每次给邪神杀鸡烧纸时,用来压火的石头。老人去的突然,没留什么物件,孔寒就一直带着他怀念爷爷。
他痛哭流涕的谢过厉涛歌,当即转了不小数目的账,逃一般走了。
或许,完全接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而厉涛歌则坐在昏暗的主祭室里,挥散了所有人,就这样怔愣的,坐了一下午。
他拒不见客,把事情分散到其他弟马身上,也不进食。
厉溪鸣很担心他,但她也没有贸然踏入主祭室,因为她知道,或许,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
厉涛歌想起了一切。
柳源京附体结束时,询问了厉涛歌一句话。
“痛苦的真相,和轻松的蒙蔽,你选择什么?”
厉涛歌心神一颤。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回答,对他来说很重要。
而决定的作出,他一刻都没有犹豫。
“我选择真相。”
于是,源京姥爷揭开了他当年封锁的记忆,并对他说了太岁爷的事情。
他对厉涛歌说,我思来想去了很久,觉得这些东西你必须得知道。
“我向来是自私、狭隘的……我不否认。我也并非不知道这些东西告诉你非但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痛苦……但现在,它正需要我们、需要这片大地的子民们的帮助。我自私自利了一辈子,我知道其他仙家都喜欢骂我,但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挺身而出。”
他说,现在,就是这个时刻了。
他还说,当年,你能成为“祂”意识载体的容器,实在是资质斐然,你一定有非常美好的前途。
源京姥爷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真的把厉涛歌当成自己弟子的话,也感慨的夸了他许多。这些往日会让厉涛歌受宠若惊的话进到耳里,却像是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话,那么模糊而不真切。
厉涛歌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容器为什么会有自己的思想呢?
那段时间,2021年10月前短暂的几个月里的记忆,是如此遥远而朦胧。在那些记忆片段里,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剧本旋转,没有意识,没有思考能力。
可,那些“记忆”,确实又是他的记忆。
是他真的做过那些事情,是他对着近在咫尺的哭泣到浑身发抖的白岐玉,安慰他不要怕。
他用小刀给白岐玉傻乎乎的削了苹果的小王冠,又与他约定一起做属于他们的Frookyln。然后,他为了他在地下水道玩命的奔跑,然后……
他忘记了他。互相忘记。
他做的是不发自他意愿的事情,拥有的是不属于他该有的情感,可嘲讽的是,搞笑的是,这些统统不该存在的事情,却如此的,让他感到真实。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啊……”厉涛歌痛苦的低吼,“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为什么……”
他怔愣的去摸自己的头发,因为要维持端庄沉毅的“堂主”形象,早在二十年前就剪短了。
曾经似乎留过的扎染的狼尾长发,已经遥远到想不起来模样了。
他又去摸自己的耳朵,冰凉的手指刺的耳垂发冷,上面的耳洞早就长好了。
镜子里,是一个严肃、刻板的男人,虽然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实则是五十多的人了。
他试图摆出肆意不羁的“涛哥”的模样,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丑陋。
他前所未有的意识到,消失的白岐玉所认识的厉涛歌,还有他想通过白岐玉寻找回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
“假的就是假的。逝去的也不会再返。”他轻轻地说,“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懂吗?这么多年来,我比谁都懂啊。可我就是……”
“就是很想再见见你,仅此而已。”
“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风吹过浓密的爬山虎叶,发出同样困惑的哭声。
次周,孔寒提着大小礼品,毕恭毕敬的前来道谢。
其实香客们的这种心态除了感谢,更多是敬畏和图心安。拒绝了反而会让他们多想。厉涛歌让裴世钟挑拣了值钱还回去,普通的红花表里就留下了。
厉涛歌忙,也不愿再见故人,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可孔寒的脚踏在门槛上,竟是又返回来了。
“昨晚,我做了个很怪的梦。倒不是恐怖的,就是觉得,或许也要告诉您一声……”
“我梦到了白岐玉。”他说,“他……”
厉涛歌眸光一 颤,顾不得什么家主的威仪,焦急的抓住他的手:“他说什么?”
“他说……”
孔寒肥硕的脸突然开始“融化”。
像是一大坨上好的肥肉被蒸熟、烤化,那些白花花的脂肪融化成细腻的流体,逐步从骨骼脱落、剥离……
这场景应该是极其惊悚的,那厉涛歌却看得目不转睛。
因为那张正在重塑的脸……好像是……
整个过程发生在不到几秒,一帧一帧极其惊悚诡异的“变化”,在厉涛歌看来却漫长若一个世纪。
最终,镜头定格,雕塑完成,那些颜料质感的“白泥”,剥落掉不该有的,留下了该有的,塑化成了一张新的脸。
白岐玉。
厉涛歌的心激烈的跳了一下,他又一次见到了他的白雪公主。
他仍是记忆中那样白,白的发光,乌黑柔软的头发,红润的唇,像冰雪中盛放的花,又像波光粼粼的深海之上绽放的红阳。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他的眉眼中缀着一股真正的笑意。那种感染力十足的,慵懒昳丽的,只有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人才会拥有的笑。
二人对视了许久,白岐玉轻轻眨了眨眼睛:“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厉涛歌卡顿的说,“请进。”
他们沉默的穿过蝉鸣阵阵的长廊,穿过绿荫斑驳的庭院,一前一后进入了主祭堂。
白岐玉走在前面,厉涛歌坠在后面。
厉涛歌有很多话想问,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位源京堂的堂主,靖德市的守门人,二十年之后,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不善言辞的时候。
看着前面反客为主的、好像在逛自家房间,东看看西看看的白岐玉,在这一刻,厉涛歌的心似乎回到了很远过去。
回到2021年10月2日,除秽仪式前的那一夜。他开车载着他,在凌晨四点的街道上狂奔,在晨光熹微的早市里购物。车载音响里播着《I’m callin’》,唱着“You know I’m coming for you”,白岐玉歪歪扭扭的睡着,他们的心中都抱有无限的希望。
白岐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修葺一新的,更加神圣威严的供桌,还有密密麻麻的,从天际倾落而下的,名单比记忆力愈发繁长的三尺三红布,许久都没说话。
突然,他很随意的一抬手,坐到了供桌上。
那些或陶瓷或金属的神像竟潮水般朝周围散去,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空给他极大的位置坐下。
而供桌上缓缓燃烧的香烛、线香、宝灯,也摇曳着剧烈燃烧起来。
一时间,祭堂火光大盛,明亮如昼。
在这片金红而梦幻的烛光花火里,白岐玉朝厉涛歌咯咯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你变了很多。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何尝不是厉涛歌想说的呢?
那些长久盘踞的苍白的恐惧与神经质不复存在,白岐玉浑身洋溢着一种燥热的朝气,是风拂过夏季大地的气息。
他的皮肤却是水润的,嫩的似乎能按出水来,如果以植物的审美来看,他被养护的非常好。
“你也变了很多。”厉涛歌嗓音低哑的说,“我很高兴你的变化是好的。”
“你的难道就不好么?金钱、地位、修行……你拥有很多东西了。”
厉涛歌苦笑着摇头:“很多我不想要的东西。”
白岐玉垂下眼睫,把玩起自己的手指。
他坐的高,厉涛歌需要昂着头,能看清他的脸。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灯光太盛,那些烛光火影竟然能透过白岐玉去。
“我听了源京姥爷说你的故事。”厉涛歌压抑着心中的不安,“你……现在还没有实体?”
白岐玉痛快的给了他答案:“他说的没错。这次我出来,一是有点私事,二是听到了你在想我。想来看看你”
厉涛歌的心剧烈一跳。
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理应高兴的,但现在,他还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没有实体?……我是说,有没有地方我能帮到你?比如帮你传播信仰?”
白岐玉倒是没料到,厉涛歌会单刀直入的这么说。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因为面前人曾经是他的“涛哥”。
“要说没有,那肯定是客套。”他翘起腿,颇有些洒脱的靠在墙上,“不过,你这么直白的问出来,搞得像我来找你很别有用心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厉涛歌赶紧解释,“我就是想说,你看,现在源京堂主事人是我,源京姥爷也是你的信徒……你不用过多的顾虑和客气……”
说到最后,厉涛歌闭上了嘴。
剪得很整齐的短发下,耳洞全数愈合的耳垂微微泛红。
修行的原因,他快五十了,容貌与身材仍一直维持在三十上下的模样。而逆天行道者的五弊三缺,他似乎也逃脱了束缚。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修行者,是要修满大功德,享阴福的,甚至说不定能成“人神”。
他从未把世俗的夸赞放在心上,可现在,他才前所未有的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尚不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再与故人相见,这太悲哀了。
“我只是想说……”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的说,“我很乐意帮到你。我一直都、永远都,很乐意帮你。”
他抬起眼,让那些一直寻找表达方式的、过于复杂的情绪倾泻而出。
“祂曾经操控过我的意识,对吧?其实几年前,我大约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这几天解封记忆后才确定的。我们都知道,祂不是我,我也不是祂,但是……但是那些感情、那些真心想为你好的举动,就算没有祂,我也会做的。”
白岐玉睫毛一颤:“涛哥……”
“你看,二十年后,你记起了一切,你是神或者更高级的存在,中二的我追捧过得克苏鲁里一类的高级生物,但你还会喊我一声‘涛哥’。”
“因为你就是你,不会因为别的什么变成别人,你就是答应过我一起为kaico寻找frooklyn的好朋友,我认识的那个前途无限的文案策划,白岐玉。”
“你没有变,我也就不会变。”
“阿白,我向你承诺,只要你还喊我一声涛哥,当你呼唤这个名字,我就一定会帮你。”
白岐玉的眼眶,细微的泛了红。
他坐在灼灼烛光中,那些跳跃的畸形的光影在天花板上赤红一片,像金红色的虚拟的海洋。
厉涛歌或许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在摆神的谱,可事实是,他只能坐在这里。
没有这些大地的子民们自愿拱让的香火,他尚还不能在本体之外显形。一旦跳出这片供奉的香火,他的身影便不复存在。
变幻成孔寒的模样恶作剧,就已经用尽了他的神力。
他很小幅度的擦着眼角,祈祷自己软弱的、败坏形象的泪水不要让厉涛歌看到,可他忍不住,还是很大声的哭了出来。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阔别二十余年的怀念与喜悦。
“我不是不想见你,只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沉睡、进食、沉睡、进食……重复这个过程,没有几次醒来的时候。”他哽咽地说,“我确实过得很好,被祂照顾的很好,但是……”
他“但是”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说。
厉涛歌心疼的递给他手帕,他接过,很不礼貌的擤了个鼻涕泡。
“还有刚才你说的,”他转移话题,“什么叫我喊你一声涛哥你才会帮我啊?我不喊就不帮我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岐玉横眉竖眼的瞪了一会儿厉涛歌,许久,二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厉涛歌没有追问“但是”后面的内容,白岐玉也没有继续说消失的二十年里其他的部分,他们隔着火光,只聊那些快乐的事情。
“……靖德市老城区几乎全换了面貌了。我家那边也拆迁了。”
“不是有个711商场吗,我还挺喜欢地下一楼那家欧包店呢。也没了?”
“早倒闭了。日本人的产业能开多久?现在是商住一体楼了,下面美食步行街,上面青年公寓。”
“听着很棒……”
谈到拆迁,又谈到孔寒和孔寒的爷爷,白岐玉也不忍唏嘘:
“很多人不知道,他们送上的自以为‘奉献全部’的礼物,例如生命、例如他人的生命,神其实是厌恶甚至不屑的……人类的生命只对于人类自己才宝贵,在神面前什么都不是。至于神自己,他们又一定是拥有美好品德的生物吗?谈及合作,无非是利益纠纷、优势互换……好好活着、努力活出价值,再将信仰返还给神,这就是最棒的供品了。”
厉涛歌目光温柔的看着他,说,你总说神下\流卑鄙,可在我看来,你就不是。你就是人类一贯幻想的仁慈又美丽的神,你就是好的。
“夸我没用,”白岐玉有些羞赫的撇过脸去,“我现在帮不了任何人。”
厉涛歌知道他脸皮薄,转移了话题:“你猜凌霄最后和谁在一起了?”
“那个分分合合三次的前男友?不对,既然你这么问,答案肯定很离谱……不会是戚戎吧!”
厉涛歌笑了:“有点接近了,但不对。是程序小谢。”
白岐玉震惊:“小谢是gay?!他不是一个月30套格子衫换着穿吗,怎么看都是直男吧?”
厉涛歌耸肩:“而且还是小谢追的凌霄。”
白岐玉震惊了一会儿,又问起戚戎:“戚哥呢?他的新项目成了吗?”
“成了,爆款,2024年最佳制作奖。后来他还研发了一个主机大作,卖了几百万套。可惜海外媒体故意压分,海外表现一般。但也够他实现研发资金自由了。”
“太好了,”白岐玉发自内心的感慨,“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成功。现在呢,他还在做游戏吗?”
厉涛歌摇头:“五六年前就不做了,转投资方了,是几家黑马公司的股东。前年他开了一家连锁桌游店,叫Blue Car,回归最原始的游戏形式了。”
那一天,他们聊到通宵,聊到第二日艳阳高照,鸟儿从寂静转向聒噪。
火光因燃料不足而逐渐熄灭,在燃尽的烛头与零落的香灰中,白岐玉的身形愈发模糊起来。
柔软的黑发透出墙壁的惨白,白皙的容颜像断了的信号,不时扭曲、虚化着,再也无法掩盖他的如今的衰颓。
“我要走了,涛哥。”他弯着眼睛,眼角还是红的,“下次……下次再见咯。”
“这么快?”
“嗯。”
厉涛歌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眼前人只剩了一层虚影,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一样的虚影。那笑容还是很幸福,只是愈发虚幻了。
“好,”他嗓音沙哑,“下次……见。”
白岐玉伸出手,似乎也想再说什么,可他的手刚一脱出火光,便泡沫般破碎了。
他也没能再触碰到他的涛哥。
“看来,我真的要走了……我走后,你不会背着我哭吧?”
厉涛歌故作轻松的笑骂他:“赶紧走!”
“那,再见了哦。”
火光猛地爆闪一下,“砰”的几声,数十个七彩琉璃宝灯震碎,线香倾倒,蜡烛熄灭。
神圣的香薰味儿冷了,高而空阔的主祭室变得昏暗,只有那些挪动了位置的神像没有归位。
厉涛歌知道,白岐玉走了。
说是再见,他又怎么不清楚,再见应该是再也不见了。
看着一地的狼藉与彷徨,厉涛歌喉头是溺水般的酸涩,他似乎不在祭堂,而是正陷在又冰又重的水里,污秽冰冷的水正从口鼻间争先恐后的进入,然后就是下潜,下潜……
“……小裴,”他说,“联系上次做三尺三的商家,我要谈个单子。”
“好嘞!”
听着屋内厉涛歌自言自语了一夜,裴世钟也一宿没敢阖眼。
本能的应下后,他又意识到不对:“陷在这一副不是九月九刚做的吗?难道又有新仙家做客堂口了?”
“是,也不是。”厉涛歌的声音像一场无法抒发的哭泣,“但我想,源京姥爷不会拒绝这个提议的。”
次周,所有来堂口的香客,都注意到了明显的变化。
那条从天际倾斜下的红毯,三尺三点名簿,最中央的“神名”,换了。
不再是那个圈圈绕绕、晦涩扭曲的字符,而是三个端正、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一口喊出的楷体汉字。
“白岐玉”。
“冒昧问下,白岐玉是……是源京姥爷的俗名吗?还有,源京堂怎么改名为太岁堂了啊?”一位香客忍不住问。
而所有的弟马都热心又亲切的给有疑惑的香客解释,这位白岐玉,不是堂口的仙家,却又比任何一位仙家更尊贵、更仁慈,更会倾听所有人的苦难与求助。
它是大地的主人,秩序与纯净的维护者,森林与植物之首,太岁爷。
一个高挑艳丽的人端详了一会儿高高的拱门上金光璀璨的“太岁堂”三个大字,推了推墨镜,嘴角含笑的离去。
“快点醒来吧……很多人都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