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正式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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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太乙也要眼睁睁地看,人间一点一点,如风沙摩崖一样,将小师祖,将神君渐渐淡忘。

    东洲的灯霄年年复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洒洒,写下无数歌颂太乙镇中钧的诗篇,纸灯竹灯,从此被赋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义——可谁知道,当初的太乙放飞纸灯,只是不想让小师祖在夜晚独登高台的时候,只能面对死寂漆黑的山影?

    ...

    陆净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庆祝好友离开,去了幽冥,去了黄泉,却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任由人间将神君,将过往的一切一点一点遗忘。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谋杀。

    是的。

    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

    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

    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

    都在沉默。

    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

    “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不渡和尚问。

    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

    陆净摇摇头。

    “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

    “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

    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

    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

    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

    “让他解脱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

    ——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陆净说。

    他松开笔...

    ,看它沉进江中。

    许久。

    “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

    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

    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

    可若是后者呢?

    ……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

    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

    就这样吧。

    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

    可黄泉路很长。

    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

    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

    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

    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

    ……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

    ……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

    ……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

    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

    不插手,不干预。

    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

    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

    是悲是喜?

    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

    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

    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

    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

    ……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

    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

    够了,这就够了。

    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

    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

    ……………………

    “喂!!!”

    “有种你别跑!”

    “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

    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

    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

    “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

    “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

    “呸!”

    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

    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

    “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

    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

    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

    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

    “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

    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

    “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

    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

    咚!

    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

    陆净:……

    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

    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

    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

    “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

    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

    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

    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

    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

    真真是怪事一桩。

    “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

    陆净、半算子:“……”

    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

    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

    所以……

    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

    “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少在这阿弥陀佛了!”

    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

    “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

    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

    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

    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

    这些二缺是谁?

    不知道,不认识。

    “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

    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

    可管他呢。

    重在结果!

    “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

    “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

    “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

    “仇施主……”

    仇薄灯:“……”

    他剑呢?!

    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

    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

    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

    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

    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

    “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

    ...

    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

    “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

    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

    陆净:……

    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

    “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

    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

    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

    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

    “喝个痛快!”

    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

    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

    “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

    “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

    “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

    “你敢!”

    “……”

    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

    “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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