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青蛇三尺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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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将铃铛视为‘惊觉’与‘大欢喜’的象征,银”太乾师祖目光微沉,“神君赠寒荒一族以冰夷铃,实是煞费苦心。”

    “是啊,谁能想到神君把冰夷这么重要的祭器铸成了这么不起眼的几个小铃铛,”女薎偏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啊,你们这些修士,原本有机会拿到这对冰夷铃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啸的寒风刮过终年不夏的海上孤岛。

    终年有风,终年有声。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再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

    太乾师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一开始御兽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用剑的蠢货”是谁,直到“斩杀石夷”四个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顿时,山峰上私语声炸成一片,甚至连风雨声都没办法压下——自曾清师兄被关入水牢后,宗门内部就有了一些关于顾轻水剑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肃静!”

    眼见事态不对,立刻有长老高声喝令。

    太乾师祖抬手一压。

    制止背后的骚动。

    “石夷确实非恶妖。”

    太乾师祖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压下所有窃窃私语声。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惊讶之色越重。

    已经殉道而亡的顾轻水长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剑圣”闻名一方,就是因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恶妖作乱,掀风作浪,十二条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饱受其苦,苌兰海湾外侧的海城更是屡屡遭难。

    为此,御兽宗遣顾轻水长老,将恶妖斩杀,炼化成碑。

    碑镇风穴。

    往后千年,十二条航道重新恢复平静,商船往来如织,西洲海城迅速恢复到荒厄前的繁荣昌盛。《西洲洲志》将这一节记载在内,当时人人欢欣,无渊剑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为御兽宗弟子与其他仙门弟子往来时,自夸山门的谈资。

    ——然而,今夜太乾师祖却亲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认当初被顾轻水长老斩杀的恶妖非恶!

    太乾师祖仿佛没察觉到众弟子的惊疑不定,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

    “千年前,空桑势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轨,以至于日月迁移,□□不正。西北隅的韦风风穴因此偏移,酿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惨祸。我宗也曾屡派长老前去与石夷商谈,试图更正风穴,然石夷拒不相谈。是故,轻水方起剑无渊,误斩石夷。”

    “……那、那当时应该要提请仙门彻查牧天轨才对啊!”有弟子忍不住失声质问,“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阁能查,药谷能查,我们御兽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师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处断崖,一位羽冠方脸的少年站在一众弟子中间,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什么,涨红了脸,不安得握紧双拳。他旁边的同门弟子纷纷下意识避开到一边,寥寥几个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边没有移开。

    “……该、该提请彻查天轨才对。”

    羽冠少年磕磕绊绊地坚持。

    一千年前,那时天外天与牧天索的真相还未大白人间,但仙门察觉日月与□□有异,是有权提请彻查的。御兽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轨有异,日月有异,空桑有异,可御兽宗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进攻山门,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早在山海阁城祝舟子颜、少阁主左月生他们之前,自己的宗门就发现了天轨的异样。

    羽冠少年旁边,一位圆脸姑娘紧张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该查天轨啊,查天轨才是对的啊……”羽冠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关节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该彻查天轨。

    怎么能……

    怎么能斩杀无罪有功的守岛...

    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时候,御兽宗选择的不是斩杀石夷,不是掩盖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门彻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会到来?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雾里?

    是不是御兽宗与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会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始终未停的闪电照出羽冠少年苍的脸,隔着尸体堆积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鲸鲸骨上,漠然地看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冰夷铃在风中响动。

    百万骨矛百万兵戈。

    “是,”太乾师祖颔首,“后来许多年,宗门也常常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提请彻查天轨,然而监天盟约自立迄今,万载以来,仙门共问询空桑四次……”他喟叹,“连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师祖的神君与山海少阁主,提出的问询在内,一共四次。”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虽负罪而不悔!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

    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

    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依旧在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时松开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带起的劲风扬起他们的白发。

    万箭齐发!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驱使下,赤象迎着遮天盖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动。它们披挂沉重的铠甲,骨矛穿甲而过,钉进血肉。曾经能撞破城墙,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强悍非凡,哪怕身中数百骨矛,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时候,寒荒的大妖们已经将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声不止,箭雨不止。

    冰夷铃响时,八座卦山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巨响。

    整片御兽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山群紧随着一阵颤动,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炸开了锅一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不再从西海海妖这一边卷向御兽宗的战线……不,更准确的说,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风,忽然从八座卦山中间扑了出来。

    风势强劲,生生将自西北而来的厉风给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刺目的银光从御兽宗主宗内部缓缓升起。那光芒夺目得,仿佛那是一轮在暗夜升起的银色满月。

    银月升起时,御兽主宗外。

    一座无名峰上,黑衣白冠,盘膝而坐的青年忽然睁开了眼。

    ……阿绒。

    爱哭的三足小银龙缠绕在神君腕上,信誓旦旦,说:等着!总有一日,我的龙角会比你多得多。

    多得多。

    …………………………………………

    银光自山间而出,倾洒过波澜起伏的海面,光芒照射过处,除去白发的寒荒大妖,其余妖族进攻的速度明显变得凝滞,一些更低微的鳖龙之属,甚至直接伏波水面,动弹不得。

    “果然……”

    女薎赤金的瞳孔印出刚升出山间的银月,喃喃自语。

    她注视着银月,右手探进虚空,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地,仿佛也极为艰难向外一点一点拖出。

    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神君留给远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对面的...

    太乾师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势进攻的骨剑一停,谨慎退后。

    铛——

    女薎猛地撒手,似乎也无法完全掌控那被她从虚空中拉出的第二件祭器。松手的瞬间,雄浑厚重的青铜震荡声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雨幕都被震得向外荡出涟漪。

    觯!

    那是一只腹雕鱼纹,状类铜鼎的三足青铜觯!

    远古之时,神君曾铸九鼎以定十二洲的洲陆,而今这件形貌与九鼎有三分相似的三足鱼纹铜觯甫一出现,由银龙内丹扩散开的威压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真是用心良苦啊,”目睹又一件堪称重器的祭器现世,太乾师祖手提骨剑,语气再也无法维持平稳,透出一股阴翳,“可惜……”

    “尽作流水!”

    箭雨风雷中,骨剑贯落,芸鲸鲸骨腾空。

    时隔多年,第一次将两件祭器同时带离古海的女薎站在芸鲸颅顶,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被仙门奴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为了让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

    她唇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尽了,苍白的闪电光中,仰起的依旧只是一张还未长开的青涩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尽全力。

    “我们不恨他啊——”

    那是他们神智未开时,带他们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与他们同歌同饮的神君。

    他们怎么能恨他呢?

    骨剑在半空中劈下,芸鲸的鲸骨在半空中折转。

    庞然如巨山的骸骨撞开奔涌向前的妖兽,骨架上悬挂着,有如蛆虫的尸体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负伤的鲸鱼搁浅在苌兰海湾,一艘开往烛南的商船停了下来,商人噼里啪啦打着盘算,算这稀罕的鲸肉送到烛南,能从宝阁楼里换得黄金几万两。

    左近有个穷辟的小海乡。

    白银真金洒下的声音叮叮当当,割肉抽筋时镰刀厨刀碰撞的声音也是叮叮当当。

    商人满船归,海民满兜归,真银白银请来了能够帮助他们在坚硬岩石上打下楔钉的修士,一座被誉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湾里建起来了。

    只留下鲸神血肉化为光尘,鲸落万物生的动人传说。

    七百年后,成了兴盛香火。

    鲸骨与骨剑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薎腾身跃起,在雨幕中旋转,自腰间的玉带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软剑。

    “我们只是……”

    软剑切开雨线,剑刃泼开一道圆弧形的血线。

    “——不想再疼罢了!”

    被剔净血肉的芸鲸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挂着的死尸掉落大半,与尸体一同掉落的,还有那七百年来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视为“鲸落万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脱落干净后,隐隐约约,能看见鲸骨上刀斩出的伤疤。

    软剑与骨剑碰撞,双方同时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鲸骨顶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泯灭。

    第二重峰脉上,第一头赤象终于带着密集的骨矛,轰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声质问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着骨矛,睁着眼睛,被钉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雨水洗过他放大的瞳孔。圆脸姑娘抱着他的腰,哭着在喊什么,可雨声太大,雷声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暴雨洗过手指,洗掉了斩杀驭兽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脸上已无悲欢。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还有那些芸鲸城后来的城民们,精心保护,舍命留下的鲸神像。可是他们已经不想再看到了……凡人也好,修...

    士也好,膜拜他们,热爱他们,伤害他们,奴役他们,杀死他们。

    神君啊……

    对不起。

    凡人与修士或许真的曾给予我们好的美的真挚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想在为那一点好的,去忍受这些坏的痛的了。

    “对不起。”

    圆脸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着羽冠少年的尸体,奋力随着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他们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金环,抛掷起一道光芒,一条蛟龙随着跃出水面,冲向了迎面而来,死而不僵的走尸。

    神君,对不起。

    “可我们……”

    “不想再疼了!”

    风雨中,女薎扣响了第二次冰夷铃。

    刀与剑,獠牙与利爪。

    被驱使的尸体与被契约的妖兽,厮杀在一起,不断上涨的海潮撞击山壁,各中巨大的声音反复回荡,淹没了彼此之间的呼喊。过去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敌。

    唯有新死的鬼,唱着旧日的歌。

    没人听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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