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牢笼:一(2/2)
月光下,啾啾趴在他身上听他唱歌。
月光下,他尖尖的指甲梳过她长发。
月光下,他们生涩的交换初吻。
人鱼很凶残,至今对人也不友好,却对她格外温柔。
她甚至可以摸他的尾鳍。虽然啾啾不懂为什么摸他尾鳍的时候,他会露出有些难受僵硬的表情。
他越是抗拒,她就越是喜欢捉弄他,她本来便是天生的坏种。
直到少年在她肩头闷哼,眼睛艳红地爆发出来。
啾啾一愣,他羞恼地别开视线。
那之后,小姑娘再也不敢碰他尾鳍了。
海盗船摇啊摇啊,好像永远也摇不到一个尽头。
有一天晚上,海浪尤为汹涌,据说他们正在穿越一处凶险的礁石滩。
啾啾在看书,人鱼突然直起身子钻出水面,一双锐利矜贵的眉拧了起来。
“怎么了?”啾啾问。
窗外礁石在黑暗中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她下意识以为钟棘不喜欢看这些,要去拉上窗帘。
人鱼却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声响,是制止她动作的意思,小姑娘立刻停了手,满脸困惑。
钟棘盯着窗外失神。
漆黑的天空,漆黑的海。这一处地方的名字叫白豚湾。
电光石火之间,啾啾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脱口而出:“钟棘,这里是你家,对不对?”
人鱼转过头,红色的瞳孔宛若在燃烧。
他点了点头,尾巴轻轻一摆。
啾啾又问:“你想回去大海,是吗?”
少年犹豫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便是在海盗船上生活多年,也压制不住他向往自由的野性,好像荒野之中的狼,人类的美食珍馐磨不平它的利爪与尖牙,它总有一日要回归原野,自由狩猎。
啾啾抿了抿唇,眼睛乌黑。
钟棘以为可以对他的恋人诚实,然而少女却慢慢沉下了脸色。她侧过身,烛火勾勒着她稚嫩的脸庞,眼睛里一点冷光,倏然熄灭。
她一点一点拉上窗帘。
将他所有视线隔段,人鱼惊讶。
等再回过头时,小姑娘表情空洞又冷淡,仿佛隔着层雾气与轻纱。
少年愣愣的看着她。
有一刻生出了种怪异感,觉得她此刻只是一个没有思维,凭着本能操纵身体的人偶,在害怕失去什么。
“钟棘,不可以,你是我的东西。”她说。
她就那样平静地与他对视着,时隔多年后,再次关上了他的水箱盖子。
第二日也没有打开。
人鱼急了。
我当然是你的,但我想回去大海,又不是之后不陪你了。
人鱼的家庭观念很强,也极其忠贞。
他焦躁不安,不会人语,只能在封闭的水箱之中翻腾游动,一寸寸擦过水箱的玻璃,仿佛刚被关进笼子的野兽,一身的烈性都被激发了出来。
他越这样,啾啾就越是冷冽。坐在那里看了他许久,一言不发。
一周后,海盗船离开白豚湾。
人鱼很生气。
一部分是为了大海,更多的是,啾啾将他关了起来,不做搭理。
他们就这样冷战了。
同吃同住,却不再亲密。
她死活不肯打开水箱的盖子,明明以前特别喜欢泡在水里趴他身上,一寸寸描绘他的皮肤。现在宁可不与他接触,也要将他关起来。
有时候盯他的目光,让他怀疑她是不是还想用铁链子拴住他。
人鱼没法说话,没法触碰她,只能看着啾啾病态偏执,徒劳暴走。
可他越是烦躁,她就越是冷淡。
水手们都知道啾啾与她最宠爱的那条少年人鱼闹矛盾了,却顾不得关心这个,他们现在更在意的是,小姑娘快要18岁了,她即将接替她父亲的位置,成为梅斯菲尔德号的主人。
终于有一天,啾啾搬出了那个再也没有欢声笑语、动听歌声的房间,住进了船长室。
屋里空空荡荡,煤油灯被熄灭,门关得紧紧的,人鱼不太懂,尾巴却摆动得有些僵硬。
等了好几天,啾啾也没回来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就像她那些不玩了的玩具一样,被压在了箱底。
那人类幼崽——少年咬牙切齿。那气死人的小混蛋,抛弃了他。
……
啾啾心上有根弦“嘣”地扯断了,在钟棘说他要回归大海的那一刻。
她知道她的心坏掉了,她对钟棘做了非常过分的事,他一定很生气,所以她更不想面对。
哪怕她再怎么聪明,也束手无策。
异地恋姑且很困难,更何况跨越种族的恋爱,他们连普通交流都做不到。
一想到人鱼,她的思维就一片混沌,分崩离析。
她尽量不想。
锁住他就好。
新船长上任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一场暴风雨,这么多年来最严重的风暴,海浪掀起了足有二三十米高,时不时能看见一条飓风卷着海水,破开浪墙。
坚固的大船在这场雨里变成了飘摇的扁舟。
船员们焦头烂额的声音不住响起。
“船长,龙骨里的货物被水泡了!”
“船长,储备室的水已经来不及排出去了!”
“船长,我们得火速抢救□□桶!”
又是一声剧烈响动,船员们都被吓了一跳,正在啾啾汇报受灾程度的水手第一个奔出去。
“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被冲破了?”
没有回答,大家都一头雾水。
啾啾却突然脊背一寒,牙关紧了紧,想也不想朝她曾经住过的小房间跑去,推开门,海水猛的涌过来,没过她膝盖。
少女呼吸一滞。
水箱空空荡荡,盖子已经碎掉。
——钟棘不见了。
旋着白沫的水面上,几片莹莹的鳞片被推涌到她身边。
看大小应该是他尾部中段的鳞片。
啾啾捞起鳞片,握在手心,看向破裂的窗外,抿住唇。
——他回归他的大海了。
***
如果说近五年里,这片海域有什么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的话,那应该就是啾啾。
一个年轻的女海盗,个子不够高,体型不够丰满婀娜,看起来还是个小丫头,很好欺负的样子,但手段却异常强硬,头脑也十分灵活。
成为梅斯菲尔德号的新船长之后,毫无疑问,被永远阴险狡诈的海盗部下们叛变了一次。
她称得上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摆平处决了所有对自己不服的人,又乘风破浪地开辟出一个又一个新海岛,在愈来愈激烈的同行竞争中斩获无数宝藏。
得到了部下们的簇拥。
也让公海中许多海盗都对她恨得牙痒痒。毕竟那疯丫头,黑吃黑也是第一名。
实在没有露天的宝贝可以捡了,就打个海战,从别的海盗身上掠夺。
她疯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点也不怕死。
海上强盗千千万,啾啾至少惹一半。
独立港口的酒馆老板什么情报都卖,包括那疯丫头的情报。
“啾啾么?还真不太好对付,她狡猾得像猫一样,你们人多她就逃,你们人散,她就各个击破,连海盗的规则都不讲。”
“嗜好?她没什么不良嗜好,也不贪心,每次都分析好了,觉得自己实力足够,才会去寻宝。”
“硬要说的话……我听说,她对人鱼的传闻有点异常的关注。”
“人鱼?”打听消息的海盗问,“真有那种东西?”
“谁知道呢?”
老板神秘兮兮的笑了下,继续擦拭他的酒杯。
……
澄碧天空之下,黑烟滚滚,战火纷扬,海面飘着洋洋洒洒的碎屑,被搅得一片浑浊,时不时能听见噼啪一声,又是一块木板砸入水中。
年轻的女海盗高高站在桅杆上,面无表情,身子却笔直,像是指向天空的一把细剑。海盗船的侧身,有一串华丽的字,写着梅斯菲尔德号。
他们这一趟过来,是来抓人鱼的,却不想落入陷阱。
不远处的骷髅头旗帜在海风中猎猎翻飞,戴着三角帽的男人放下了望远镜筒,大笑着。
“我亲爱的小船长,这次你可毫无办法了,不如快些投降,我们兴许能放过你。否则就只能将你扔去孤岛,给你一把枪一颗子弹,你懂这是什么意思。”
五艘船夹击,不给梅斯菲尔德号留任何一道闯出去的缝隙。
每艘船的侧炮都对准了他们,即便梅斯菲尔德号是淘汰的军舰,威力强于普通的中型帆船,也没法面面俱到。
众人心中都有些寒意。
好几艘敌对船上的水手都开始转起了爪钩,等着他们的首领一声令下,长驱直入。
大副看向高高在上的小姑娘:“船长,请下令!”
即便到了现在,他们必输的局势,啾啾还是保持着那张面瘫脸,眼睛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样最好,因为船长的情绪是会影响士气的。
海风呼呼,将船帆荷满,对面的首领站在瞭望塔上,与她遥遥相望。
片刻后,他抬起了手。
与此同时,啾啾也抬起了手。
让人头皮发麻的短暂窒息后。
“开火——”
“开火!”
两声命令同时传下,一瞬间,整个海面都变得动荡!
砰砰砰的声音有规律地震响,激战酣畅,船身时不时剧烈震动,未能打中目标的火弹飞入大海,扬起高高的浪,激烈地拍上船身。
“开火——!”
水手们都卯足了力气大喊,仿佛这样就能坚定他们必胜的决心,声音一道一道传递开,每一个人都如此用力,如此拼命。
连他们的生命也随着战斗而激昂。
舵手尽可能控制着船的方向,却又因为对方炮火过于凶猛,一个人根本掌不住控,又涌上好几个人帮他一起操纵船舵。
“船头炮加载!”
“解开缆绳,往西五十度偏转!”
“旋转炮转向南方,旋转炮转向南方!”
梅斯菲尔德号被炮火一次次击中,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拖着越来越残破的病体,在枪林弹雨之中负隅顽抗。
海面越来越浑浊,残渣越来越多。
水手们的心也越来越凉。
敌我的差距根本不是头脑聪明便能解决的难题,饶是大家鼓足了勇气高声的呼喊,也拯救不了节节败退。
这些水手都是上次叛乱之后啾啾新招来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穷困到连个狗窝都没有,在酒馆里花一个或者两个金币,就能雇佣到。
然后他们却为了那一个或者两个金币,赌上他们往后的性命。
对面首领男人笑得越来越放肆。
“投降吧!”他大声喊,“你们已经输了!”
“接下来,我们将会登船,我亲爱的小船长,如果不投降的话,你的水手们就会被杀掉了。海盗的规矩,你明白。”
他放声大笑。
啾啾眼睛黑沉。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咚”的一声!
随着那声音,船身猛的一震,几乎被掀翻!
动静大到让许多水手滑到船舷一侧,还有数个扑通落入水中。
“怎么回事?”男人瞬间变了脸色。
话音刚落,又是“咚”的一声。
这次,旁边那艘船被掀翻了,桅杆折断,甲板上所有人都没能幸免于难,落在海中扑腾,只有几个紧紧抱住了之前梅斯菲尔德号上碎裂的木板。
咚——
第三声响起,这次男人终于看清楚了。
巨大的触手从水下钻出,轻轻松松卷住其中一艘船,猛的一沉,就要将船往海里拖。海怪睁开深渊似的眼睛,浮出水面与他们对视。
五艘船加起来,也没有它半个脑袋大。
人在它面前,更是有如蝼蚁。
船员们惊慌失措,跳海也不是,不跳也不是,两者都是死路一条,惨叫连连。
“这是怎么回事?”
梅斯菲尔德号的大副举着望远镜。心中也害怕,却无法动弹,只能惊愕的看着那海怪将一艘艘黑船毁掉。
突然有人声音发颤:“那边,那边,好像是人鱼——”
闻言,啾啾猛地转过头。
随着那水手指向的方向,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幕。
碧空如洗。
硝烟混乱之后,礁石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少年,赤|裸着上身,皮肤瓷白,头发却如鸦羽一般黑。腹部以下是流畅的鱼尾,粼粼闪烁,金赤交织,宛如海洋中燃烧的烈火,在阳光下淌着迷人的绚丽光芒。
比鱼尾更蛊惑的是少年的脸。
水手们贫瘠的形容词无法具体描绘,只能想到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场景,比这战乱交替下的美艳更叫人惊心动魄。
人鱼不友善的笑着,两颗尖牙锋利。
有敌船的水手朝礁石游过去后,他立刻伸出手,用长长的指甲毫不犹豫地划破对方肚子,撕开那人胸膛。
血水纷扬。
少年红瞳潋滟。
美丽又残暴。
没人再敢往他的方向靠近。
随着一声高昂的惨叫,最后一艘船也被拖入海底,首领只来得及发出短暂的呼救,便彻底消失。
“船长……”
大副声音颤抖。下一个是不是轮到他们了?
啾啾却没管,她知道不会轮到他们,她只是木木地望着礁石那边。
海怪果然不再攻击,将所有敌人毁灭后,咕叽一声沉入了海水之中。大船下,有道巨大的阴影迅速远去,也许又蜷缩到了深洋的某个角落,等候着被人发现。
人鱼少年也跃入水中,那条晶莹的尾鳍一摆,闪烁出如梦似幻的光,不像是人世间能够看到的风景。
水手们呆若木鸡。
“他……他救了我们?为什么?”
海风绵绵。
没有回答。
桅杆上的少女已经扯了一根绳子跳下甲板,声音空洞:“撒网。”
!
众人这才记得,他们这一趟过来,是为了抓捕人鱼的。
但这人鱼刚刚救了他们。
大家面色不一。
“船、船长,我们当真要抓他?”小水手觉得不妥,结结巴巴,“他、他毕竟也……”
啾啾主意没变,沉声道:“撒网,捉他。”
“可……”
小水手还想说什么,最终在船长的强势下咽了回去。
那人鱼已经重新钻出水面,似乎听见了他们对话,对他们嚣张地挑了挑眉,挑衅般的看着他们动作。
一张张渔网抛下来。
绵软无力,毫无威胁度。
就这?
人鱼抬起眼,犬牙雪亮。
别说这不值一提的渔网了,只要他想,在这深洋之中,没人能抓住他。
少女眸子幽暗。
他们静静的对峙,隔着废墟与晴空。
过了不知道多久,鱼尾轻轻一晃,人鱼轻盈地扎入水中。那道绚烂的火光离大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谁也追不上。
逃吧,快些逃掉。小水手偷偷想。我们海盗也讲道义的。
然而不消片刻,人鱼又慢了下来。
像是想起什么,有些犹豫。
海水静静的涌动,时不时发出卷浪潮声,人鱼的耳鳍在风中几乎透明。
他终于完全定住身形,沉沉浮浮,尔后,恶狠狠的一咬牙,扭回头。
所有人都看见,海中那道火光如同流矢,迅疾又凶暴,笔直地撞向他们的渔网。
渔网中明明没有任何诱饵,也没有任何能让他受伤的陷阱,旁边仅仅伫立着梅斯菲尔德号庞大又漆黑的身躯,可他就是自投罗网得义无反顾。
水手们心都紧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澄碧天空之下,只有木然的少女眼眸里渐渐有了光,如花一般灼灼绽放。
她慢慢的、慢慢的弯出一个笑。
——欢迎回来,我的钟棘。
作者有话要说:真.暗黑病娇番外。
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