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人间天平(2/2)
「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在英文文化里,『Peeping Tom』依然是偷窥狂魔的代称……」
安娜停顿片刻,她在手帐本上记下了一行文字。
她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从今日的视角来看,Godiva夫人的故事,没准也有惺惺做态的意味。她的丈夫横徵暴敛的财富,难道没有她的一份儿麽?或者说,伯爵夫人既然身为考文垂领主的妻子,她日常的生活所需,难道也不是领地里的子民辛苦劳作供养所得麽?那些罗马丶希腊历史上所有爱民的官员,难道他们没有接受帝国的供养麽?据说,Godiva夫人,可是出身最富有的大贵族家庭。」
「那麽为什麽,这个故事,Godiva夫人的画作,却能一举成为极富人文主义精神的艺术背景的作品。」
「我想。这就是因为跟所有一千年前,同时代伯爵夫人相比。她有身为伯爵夫人的那一面,但她愿意为了市民的利益而赤裸着身体跨上马,这便是人文主义精神。苏格拉底愿意为了自由而发声,这同样也是人文主义精神。他们拥有时代的局限性,他们也拥有自己的勇气。二者并不冲突。」
「K女士也是如此。」
「你说的没有错,K女士当然有着自己的局限性,她有身为优渥的,无忧无虑的贵族小姐的那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用生命向家族抗争的勇气就不值得尊敬了。」
「K女士也好,玛丽·克萨特也好,甚至是南丁格尔,她们都有身为富家小姐的那一面,她们也都有很不富家小姐的那一面,身为女性先驱的那一面。你不能因为南丁格尔出身上流阶层,拥有更好的社会资源,就认为她的努力,她的勇气,她的事业因此轻而易举或不值得一提。更不能以次去推导出——人人都是坏人,哪怕我是个坏人,但只要我有权有势,就能被人们所歌颂。」
「豪哥。这就是你和K女士的区别,这就是你和G先生的区别。他们永远都在承担自己的责任,甚至想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而你——」
伊莲娜小姐抬头看向办公桌上的手机。
「——你永远都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责任,人们要打仗,政客要洗钱,社会搞成这个样子,买毒品比买面粉还容易,出门担心能不能活着回来……混乱了这麽多年,像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诅咒。这难道是我的责任麽?」
豪哥似是抓住了女人话中的痛脚,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你说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你说有些人只是太年轻,只要长大了,遇到和你相似的境遇就会理解你。就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你说你和伊莲娜家族没有任何不同——」
安娜平静的回答道。
「我相信不是这样的。」
伊莲娜小姐想着就在昨天,那位年轻人忽然大笑,神色张狂却眼神安宁的大笑,然后把那张三百万欧元的支票推回给她时的模样。
「我看到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安娜重复了一遍。
「你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如果你指的是,如果你生下来拥有G先生的条件,去交换人生,接触他接触他的一切,拥有他的父母和家庭,你会不会变成G先生。或者K女士如果出生在你的身上,去交换人生,接触你接触的一切,拥有你的父母和家庭,会不会变成你……」
女人抬起笔,靠在椅背上,眼神盯着窗外,思考了片刻。
「这是一个过于决定论的说法,太过有哲学意味。可能我无法给出真正的答案。」
「然而——」
「我却可以非常笃定的告诉你,现在的你和现在的G先生。现在的你和曾经的K女士,绝对根本不是同样的人。」
安娜继续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
姨妈说,做事情要专心。
精神力是一种宝贵的资源,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一心二用或一心多用。
心灵就像是马路边等待搭车的乘客。
人可以同时间处理多个信息,但「专心」和「多用」两个词的本质是冲突的。
「多用」意味着分神。
乘客永远只能在一个时间,出现在一辆计程车的后座之上。
没有乘客能既坐在开往维也纳的计程车后座上读着报纸,也同时在另一辆返回格利兹的轿车后座上和司机谈论着天气。
因此。
也没有人能一边弹着钢琴,一边读着莎士比亚,一边练习着声乐,一边打着网球。
这要不然意味着弹不好钢琴,要不然意味着读不好莎士比亚。
或者这既意味着弹不好钢琴,又意味着读不好莎士比亚。
采访一个人和撰写另一个人的评论文章,它们本来也应该是相互冲突,无法同时进行的两件事。
伊莲娜小姐却进行的很轻松。
并非她忽然掌握了一心多用的法术,而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此刻这两件事可以完全的融合为一体,共同组成同一个事情的某一部分。
善与恶。
勇气与怯懦。
承担责任与逃避责任。
正反两面。
阴阳两极。
事件不是独立存在的,时间也不是。
它们全部迭加重合在一起,一瞬之间,一千万朵玫瑰一起绽放与凋亡。
若是有关勇气的真理,那麽它一定具有共通性,在任何人任何事上,处处相通。
不因文化丶种族丶地域而改变。
一个恰当的契机。
家族相传的K女士的故事,卡拉的日记,坟墓前的飞翔的蝴蝶,歌德的诗,顾为经讲述看《雷雨天的老教堂》时的感受,安娜自己看《雷雨天的老教堂》时的感受,她在昨日莱佛士酒店的咖啡厅里和那个年轻人谈话时的感受,她在今天,在仰光的一间办公室里采访电话那端的中年人时的感受。
强烈的阳光与强烈的暮气。
此间种种。
全部融汇贯通到了一起。
【当艺术家们拿起画笔时,他们就是画布的主宰。当他们呆在属于自己画室中的时候,他们就是自由意志的国王。但当他们走出画室,阳光穿透黑夜照在他们的脸上,耳边听见清晨公交车的喇叭声的时候,他们又变回了普通人。
一只普通的野兽——】
伊莲娜小姐一边写,她一边轻声说道:「一只普通的野兽。」
「什麽?」
豪哥没有听懂。
「我说一只普通的野兽,很多人在自己的领域里,他们很强大。但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他们就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小兽。」
「小兽如何对抗这个世界的波澜,如何对抗命运的考验,决定了他们是怎麽样的人也证明了他们是怎麽样的人。」
「先生,你还不明白麽?」
「你这样的人,如果你是K女士,你会和K女士一样心安理得的享受普通人的奉献,但你却不会对命运做出抗争,你会这麽一直舒适而优渥的活下去,做太子妃,嫁给超级富商,一辈子骄纵而轻浮的活下去。」
「你不会拥有走进地窖的勇气,你会说你没的选,这是命运为你安排好的既定道路。完全怪不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