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此辱剑洗(2/2)
「早闻前辈奇名,今幸从应道首处得此佩,冒昧寄意,尚请宽谅。
前辈十八年去国,神京大半如旧,只故人如絮飘散,许相殁于刑狱,商军蛰在禁中,朝堂诸公,散落寥寥,江湖侠义,消没南北,概是明月人去楼空之后,心骨殒没折亡之故。
今五姓重临三殿,清白人家,皆成奴仆,燕军控厄北疆,荒族消息,一概隔膜,仙人台琢磨江湖,也已渐渐偏离大统,自成一系了。
当年乳女年岁渐长,遍索旧事,迷雾障目,屡屡隐见前辈芳名,遥想十八年前衔领鹤一,剑冷神京,亲信于皇后,佩剑于紫宸,正光明华彩之年月也。
如今天南海北,侠迹渺渺,明月宫老梅仍在,而不知前辈竟往何处。
何意明月之后,挂印而去?神目之中,应多见种种幽秘,有问于此,希冀一答。
神京【】敬笔」
然后是一段回信。
与案卷上一样的笔迹,在离开奉怀以前,裴液从未见过。
「原来已十八年了麽。
我不是离开神京,而是离开所有人。
天地间没有那样的美梦,恶虎能够幸福安然地生活在人群之中。
这些事情我已和应宿羽说过了,也不欲再谈。明月之刺是我办的最后一件案子,神京办不成,卸任后我将它办了。
那刺者叫贺乌剑,藏在那所谓秘境之后,若要觅得,需从泾河末尾一路寻去,细处难以指认。其人留有一血脉,若还活着,可捉了以『求血卜』觅路。
我习惯写了些留痕的文字,交付于你,足以隐见其后之勾连,但那时魏后已死,我已无心再投身神京诡谲。
仙权入世,凡俗总为刍狗,此我所以往也。」
至此而终。
……是的,案子断裂的关键点就在于,那位刺者消失无影了。
二十三年前的痕迹早已不见,没有蛛丝马迹留给裴液去追觅,他乍现又乍逝,所以这案子显得无处下手,他只能先在宫中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些似是而非的线索,或者等待幻楼那边有什麽突破。
裴液再往下看去,所谓「留痕文字」的开头是: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觅溪而行,终得一水潭,下潜二里有馀。」
……
……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
一处深幽溶洞之中。
祝高阳系了系手脚的绑带,收好斗笠与剑器,向旁边贺长歌递了个小葫芦,贺长歌没有言语,用小匕再次割开腕子,暗红的血将其缓缓注满。
祝高阳接过来,照邢栀所教术法驱动灵玄,而后全数滴入了面前水潭的冰洞之中。
血像一条丝线,竟然不是散开,而是拉成极细的一条向下蜿蜒垂去。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啊。」祝高阳注视着极清冽的水潭,血线下沉数尺仍然清晰可见,「令尊从灵境抵达对面想必极为方便,我等要寻到这种地方,真是奇迹了。」
「……」
「若见到令尊,贺坞主会与我一同对敌麽?」祝高阳淡声道,「说来,正是他踏入的一切,将沣水坞也撕得支离破碎。」
「长安八水之上,不是江湖。」贺长歌没什麽表情,「父亲二十年前就告诉我了,只是我如今才明白。若见到父亲,祝真传最好立刻杀了我,不然我即便在背后撞你一下,战局中也颇为致命。」
「哈哈哈哈。」祝高阳瞧他一眼,这样冷清的寒洞里,男子的笑依然光明温暖,轻叹一声,「贺坞主多想了,并不真的需要你抉择什麽。」
他转身稳了稳腰上的剑,倾身跃入了冰洞,仿佛就把贺长歌留在了这里,贺长歌沉默一下,也一迈步踏了进去,身形流畅得如一尾游鱼。
下沉不知多少尺,从潭底进入一个幽曲的通道,周遭已是彻底的黑暗,没有换气之处,某些冷生的水物在壁上或水中摇尾,水洞极度蜿蜒,而且多有幽曲的岔口,许多地方都要跻身进入。很容易想像,一旦迷失在这样深厚的地底,宗师也有葬没之虞。
祝高阳没用任何东西照明,水中唯一微亮的是他的双眼,黑暗中只映着一条极细的暗红之线。
这样冷寂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祝高阳也忘了他游过了多少岔路与蜿蜒,足足将近半个时辰后,他才感到一股从他身后向前流动的细流。
渐渐红线也开始向上垂直了,与细流合为一处,祝高阳纵身一跃,明显感到水流骤然向四方分散开去,已飘在一豁然开朗之处。
贺长歌片刻后从后面跟上来,两人攀出这方水潭,周遭却并非想像中黑暗,四周石壁上皆散发着幽幽的萤光,令整个空间勉强可辨。
身后是十丈方圆的小水潭,可见一些细小的寒鱼飘在其中,周遭石势嶙峋,仅仅是几丈大小的一方空间,而在前方,则是一条显然有人工痕迹的通道。
祝高阳缓缓按住了剑,却没有遮掩脚步,凝目向前踏入。身后贺长歌的脚步有些僵硬。
这通道比想像中要短得多,只类如入庭前的玄关,行不几步,已是一方豁然开朗的石洞。
两人同时停下了步子。
通道口,几件衣裳挂在石上,随风微微摇动,那里是一处不知何处流进来的风口,可以想像隐居之人是浣洗衣物之后将其晾在这里。
石洞之中,雕削了石床石桌,上面还放着茶盏碗筷,兵器丶书卷陈列在墙右,只是没有锅灶,想来只能食用冷食。
这当然就是那位长安水系之主,【四水修蛇】贺乌剑的藏身之地,二十三年前他孤身进入大明宫,越过当代神宵道首应宿羽丶以及甲一鹤检越沐舟的守卫,一剑刺入了故皇后的心脉,引动了影响至今的麟血之祸。
事后销声匿迹,江湖再无人得见,只留下一些隐约的传奇。
如今二十年后,第一次有人再次寻到这里,祝高阳微微抬着头,却没有挪动脚步,贺长歌僵硬地立在他身后。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阴腐了。
贺乌剑还在这里,只是也已经阴腐了。
一柄破胸的丶他自己的剑把他钉在了一丈高的石壁上,在那之前他先被斩落了右臂,骨头并袖子还坠落在脚下,身上骨头有三处断裂,俱在精准的关节处,显出一种井然有序的宰杀。
尸骨右侧是一行凌锐的剑刻:「锁鳞四年春五月初九,越沐舟杀贺乌剑于此。」
那是越沐舟挂印而去的第四十天,也是魏轻裾死后的第二个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