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纷纷茫茫,道阻且长(1/2)
在盘点资产的关口一一无论是耕田也好,草场也罢,亦或者丁口,乃至库银,反正都大差不差一一有人惊慌之下行差踏错,不慎坠亡,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
就像孝宗时期李广案一样,在太监李广本人服毒自尽,都察院抄家时不小心牵扯出来一干吏部尚书屠丶礼部尚书徐琼丶刑部尚书白昂丶通政使沈禄等人之后,便有数名牵扯其中的青绿官吏先后忧惧而死。
但是忧惧而死,以及坠楼坠崖这些,还算较为常见,也不失优雅,但平地摔就比较粗糙了。
更何况还是同时粗糙了两人。
这就明显是失了官场体面,显得仓促而敷衍。
委管草场郎中是户部在草场的管帐官,一般由清吏司郎中领职。
就像陕西清吏司管百官之禄,山东清吏司领天下之盐课,贵州清吏司兼四方之关税,云南清吏司督漕运及临丶德诸仓一样。
这样专管一方面的骨干,决计不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尤其在草场之事上。
而苑马寺,则是听于兵部,掌苑丶牧地丶牧人丶马驹,是草场的直接主管部门一一草场是三类牧地之一。
堂官苑马寺卿乃是从三品,着绯袍的大员,哪怕在常朝上,也是勉强有一席之地的廷臣。
如今双双猝亡,谁来都明白其中蹊跷。
而能够横跨两部,勾结营卫,朝草场伸手,又在这时候紧急熔断从三品大员,范围其实很小。
如此又显得这般举止极其不明智。
毕竟只是贪腐的话,又没有性命之忧,哪怕坐以待毙,也比如今这样张狂暗杀的下场好一一自然是暗杀,党争的时候,怀疑即是事实。
除非-————-侵占草场的背后,还有什麽更加要命的事情。
就在张宏退下去请另外二人的空档,朱翊钧在远处来回步,时而停下拧踩着脚下的土块,心中默默思付。
群臣见皇帝入神,也没有跟上去打扰,只守在一旁各有思绪。
许国凑到一脸看戏模样的徐阶身旁,不经意地试图勾起后者谈性:「好一个不慎摔死,这般胆大,也不知为了哪般。」
他馀光撇着徐阶,却见其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接话的模样。
许国无奈之下,只好转过脸,朝徐阶当面道:「徐少师,你以为何人这般丧心病狂?」
在朝为官,把事情看透彻,是很关键的本事。
许国才步入六部侍郎的位置,自付差点火候,自然不介意听听这位南直隶同乡前辈的看法。
徐阶看着皇帝的身影,漫不经心轻声回道:「或许是王崇古?」
许国闻言一惊,连忙看了看不远处同僚们的反应。
见一干同僚下意识挪步走到远处,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乾笑道:「徐少师莫要玩笑,王阁老中流砥柱,国朝基石,岂会做出这等事。」
王崇古或许有这麽坏,但他绝对没这麽蠢。
毕竟王阁老家里是有正经生意的。
复行开中法以后,其弟王崇德背靠山东盐政衙门吃得盆满钵满。
王崇义当初在朵颜卫一事上立了大功,为皇帝特授了南直隶到蓟州丶宽河互市的海运丝绸生意。
儿子王谦在万历五年中进士之后,直接被送到了崇明港,等着摘崇明市舶司的桃子。
单是合法生意就能富甲天下,又何必沾染区区草场的污泥浊水?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王崇古真的人心不足,对草场伸手了,那也不可能会玩什麽杀人灭口,毕竟,皇帝也至多让其退赃而已。
说不得皇帝还要费心宽慰王崇古,希望其不要多想,好好地继续为国效力。
所以,有可能是王崇古,但许国只能说是王崇古不可能。
徐阶似乎没没发现许国的尴尬,反而来劲了一般,眯着眼晴笑道:「怎麽不可能?他可本就是贪财的性子。」
「再者说,有能耐指使苑马寺,暗中控制户部委管草场郎中,还要有足够威望勾连诸营卫,他这个咨知兵事的内阁大学土,不是正合适嘛?」
许国闻言,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驳道:「徐少师此言差矣,有能为者,未必为之,此乃莫须有之言。」
「再者,有能为者,也非止王阁老,往低了说,苑马寺顶头上司太仆寺丶兵部,多半也脱不了干系,同样有此之能。」
苑马寺置于洪武三十年,本是单独的衙门,但在永乐十八年裁撤冗官时,革北京苑马寺,并入太仆,并管地方苑马寺。
无论是兵部的几位堂官,还是作为兵部钱袋子的太仆寺卿,同样有这个本事侵占草场,杀人灭口。
所以,徐阶往王崇古身上猜,是很没道理的事情,莫须有的事情。
徐阶哦了一声,捻着白透了的长寿眉,意味深长道:「你也知道兵部脱不了干系啊—」
「太仆寺卿既然来了,待会一问就能看出端倪。
「倒是兵部的堂官,那兵部侍郎罗凤翔,区区举人能做到六部堂官,不就是因为他与王崇古一般,都是山西蒲州人麽?」
「无论兵部也好,晋党也罢,终究还是绕不过王崇古。」
许国闻言,眉头越皱越紧:「徐少师慎言。」
「罗凤翔乃是杨襄毅提拔,当初他从举人到四品大理寺少卿之时,王阁老甚至都还未入京。」
「之后杨襄毅致仕,罗凤翔从大理寺少卿升任太仆寺卿,乃至如今的兵部侍郎,都并非王阁老的授意,而是兵部尚——.—.」
话说到一半,许国突然愣住了。
他似乎想起什麽,面色惊疑不定起来。
犹豫半响后,许国看着徐阶,小声徵询道:「徐少师是说—」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徐阶这是在循循善诱,提醒自己。
徐阶摆了摆手,打断了许国,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说了就怀疑王崇古?许侍郎莫要多想。」
见许国一嘻,徐阶自觉有趣地开怀一笑,而后将手背在了身后,摇头晃脑地走到一边了。
许国只是闲聊,游刃有馀:徐阶也事不关己,插科打浑。
只因两人都是置身事外。
但协理戎政兵部侍郎陈经邦,这时候的心情,就沉重多了。
他将何洛文拉到一旁,凝重道:「这事我看,恐怕不止于草场,否则断不至于连从三品的大员也摔死了。」
无论兵部侍郎的位格,还是协理京营戎政的本职,都是陈经邦份内之事,由不得他此刻轻松。
何洛文为同科的神情感染,肃然道:「多半还是跟营卫有关。」
「去年初,礼科左给事中秦耀便条陈过草场之事,草场每年应发放三个月的草料给兵丁,但实际上,各营卫领了草料之后,多数便将其变卖给了商贩,根本没有喂养马匹的打算。」
陈经邦皱了皱眉,这事他当然也记得,虽然是礼科上的奏,但彼时好列上常朝议过。
他回忆了片刻,喃喃道:「我记得,彼时遣兵部丶御史查过,说是各军住居宁远,每遇支草不能搬运,便将其变卖之后,回驻地再行购入。」
这是一个情理之中的原因,当时也就没再追究下去一一毕竟牵扯的营卫也不少,法不责众。
何洛文摇了摇头:「说得通,但是有疑点。」
「这事除了兵科与御史外,锦衣卫也去查过,说是市价每束草料价值三分二厘银子,结果兵丁往往每草十束卖不过一钱四五分。」
「折了一半还不止,哪怕回驻地回购马草,马匹也根本吃不够,还得忍饥挨饿。」
打了对摺,马匹吃差点,倒也不是不能养,但想肥体壮肯定没指望了。
这事是他那做中书舍人的弟弟何洛书回家说的,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皇帝向来也懒得避着中书舍人,也算是皇帝选择性地给外朝透露自己的日常。
陈经邦闻言,神色越发惊疑:「你是说,可能牵扯马政?」
兵马兵马,牵扯到马政就不是小事。
尤其是靶兵临京城才不过二十九年,石州之变甚至才十馀年,这些年马政一直是兵部这些年的关键之处。
何洛文摇了摇头,叹息道:「草场出了问题的情形下,想要马政通和,才是痴人说梦吧。」
「再者,苑马寺卿主管马政,如今却仓促摔死,不就是佐证此番猜忌麽?」
陈经邦面色一阵变幻。
并不是他想不到,而是当真不愿意往这边想。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是一上任兵部,就有一个天大的窟窿等着他!?
陈经邦心事重重,与何洛文相顾无言。
便在这时。
张宏领着两人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群臣见状,默默围去皇帝身周。
「万岁爷,人到了。」张宏行了一礼,便退到了一旁。
朱翊钧闻言,终于停下了拧踩土壤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两名中年官员局促地碎步走近,一者着绯袍,一丝不苟,官相俨然;一者着青袍,身形瘦削,一副日晒雨淋的沧桑模样。
这两人他都有印象。
赵婷也是苑马寺出身,被兵部举荐,升任了正三品的山西按察使。
但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因为在山西干得不好,考成下等,再度降为苑马寺卿。
后来以违禁骚扰驿递
也就是公共设施承接私人生意一一被降为苑马寺少卿。
这几年在兵部系统内堪磨,又一步步升回了正三品的位置上,掌太仆寺事,
可谓沉沉浮浮。
任铠微末小吏,印象就少很多了。
三年前上疏条陈草场四事,曰清查旷土以杜隐占;曰考核委官以惩旷惰;曰责成监督亲自收放;曰酌钱粮多寡以定商人名数一一能够喊出清丈这话的,显然有看出端倪的能耐,也有做好官的志向。
去年上疏,说户部买草作弊多端,商贩将鲜明草束堆放在上,其浥烂轻小尽堆下面,来卖出高价,甚至沙土包图重斤两等等。
这些都是上过廷议的事,尚且有些印象,至于履历,朱翊钧倒是没那个功夫去记。
两人走到跟前,连忙朝皇帝下拜行礼。
「臣太仆寺卿赵,拜见陛下。」
「罪臣户部委管草场主事任铠,拜见陛下。」
若是抛开脖颈与额头的细汗的话,两人面上都还算沉着镇静,养气功夫也算是极好的一档。
而两人的自称不同,则是六品小官与三品大员的天然差距。
至于到底有没有罪,还不好说。
皇帝并未立刻叫两人起身,而是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二人。
时间缓缓流逝。
朝臣们冷眼旁观。
直到两人在压力之下,汗水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皇帝才终于有了动静。
任由两人保持着下拜的姿势,朱翊钧嘴唇轻轻碰了碰,悠悠开口道:「你们,有什麽要对朕说的麽?」
声音除了一丝冷以外,听不出多馀的情绪。
但这话语,却让两人压力陡增。
赵低着头,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缓解心中的惶恐。
他似乎早已在心中预演无数遍一般,再度下拜,沉声开口:「陛下,草场之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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