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默契地没提及皇帝的事情,就事论事讨论着。象山翁是指陆九渊。王阳明当初有所开创,便是在陆九渊与朱熹的基础之上。周子义适时更正道:「与其说开创,不如说缝补,再给袁公一些时日,恐怕才能大成。」学说的视角最为重要。自从李势开始散布「歪理邪说」后,各学派虽然面上之以鼻,但该吸收的时候,一点也不会含糊。孙继皋拱手受教。周子义摆了摆手,很是随意。当然,心中却并不平静一一从皇帝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平静不下来。即便这位圣王,如今并未说什麽惊人之语。仅仅说的几句话,也不过是在总结丶归纳。似乎并未给馆内众人带来什麽压力。但是——·就看袁洪愈方才一番发言便知道,起码都五分的心思,都被皇帝所夺摄堂堂当世大儒,竟然主动跳进了皇帝所构建的樊笼里!其心中压力之大,必然是周子义想像不到的。周子义几乎对皇帝五体投地一一皇帝这姿态,显然就是来做裁判的,偏偏所有人对此,都说不出个不是来。皇帝仅仅坐在台上,袁洪愈便为了理学的道统,主动将自己的学说用皇帝综述的体系重新述说。经此一事,别说自己所在的司经局。便是翰林院丶礼部,又有多少人敢像以往一样,动辄用儒者姿态谏静皇帝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台上此刻,已经换了薛应旅论述。如果说袁洪愈是踩看王畿,吸纳钱德洪丶李赞丶薛应旅的学说的话,那麽薛应旅便是踩着袁洪愈丶李势,以心学理学正统自居,高谈阔论。「王子说,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是天机不息处。」「王子又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袁丶李二公的论述,始终着眼于外部规范,有失于本体的超越与道德的挺立。」「袁公即便缝补了一番,称理学为生生不息,仍旧缺乏一种『活泼」。」「李公即便自翊对立同一,亦缺乏一种『自在』。」「或者用长惟居士的话来说,实践理性,天然便有缺陷,缺乏这种活泼与自在。」「当人的意念一旦启动,良知也『自然」地同时启动,这里所说的『同时』,意谓良知与意念丶人心与意识之间不存在丝毫的间隙。」「良知必然『同时」地丶亦即『自然』地存在于人的意识活动的整个过程之中,而不是说良知须等待或倚靠人的意念去发动,然后再回头来去察识意念的是非善恶。」「这是先天所在,或者说纯粹理性所在。」『正因这种纯粹,才保持了人想对于万物的『超然」。』「没有这种超然,人也不过是『稿木死灰』,没有这种超然,作为人的天大追求,便是镜花水月。」「若是槟弃这种先天之超然,便是再『格物』丶再『循世』,也不过活不出自我的超脱,更成不了圣。」「故,推陈出新,当以先天而始!」朱翊钧静静听着这些人论述。心中却并不平静。如今的道学,太城市化了,全然向「纯粹理性」集中。既不说格物了,也不说实践了。一味靠着推演丶感悟而成道。甚至缺失了逻辑这最为重要的一环。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一一形而上本身作为「规律的规律」,其实理应指导形而下,也就是万物规律的。但如今的心学,自「心无外物」一出之后,已然彻底割裂了内外的联系。「规律之规律」,变成了「超脱规律之超脱」。薛应旅要保持人意识的超然有错麽?其实并没有。这是哲学的必经之路,理性与经验之争,古往今来,中西内外,莫不如此。但薛应旅的问题,或者说整个心学,出就出在太割裂了。为了保持这种超脱,将实践彻底视若无物。而王畿,就更是重量级了·—认为没有什麽先天后天,也没有什麽是非善恶,一切都是「自我的悟道万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悟道的时候,恰好对其有所感知,本质上仍旧是虚妄,只是因「我」而存在。这样想着,朱翊钧看着王畿侃侃而谈,不由暗暗摇头。「慎于一念之微,并非给人之思想加之一种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过这种工夫的实地践履,使人心在顺道而行的基础上,恢复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致良知工夫的起手处,便在于『理会当下一念』」「若说钱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学说,便只说自觉。」「只有了悟良知本体者,才有资格谈自觉,反之,没有觉悟良知本体之人,只能是以自律为法。」「良知之虚,便是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本体也无,世界也无,无心为道,心意知物,皆为无执无着无相之无。」「要想一窥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实现一个翻转,即不带分别意识地去行事,这就需要化去意识的遮蔽。」「我悟故我在。」「故,推陈出新,亦不过,唯我独存。」话音刚落。李势便大摇其头:「王龙溪只以先天后天对翻,好像教人舍后天赴先天,这便有病。」「把先天之学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为后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义。」「这变成了荡越。」「但是除这四无之说外,其他处他亦只就良知说。常说,如信得良知过时,便如何如何。」「于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于无矣,这便可无病。」「矛盾矣!」「证悟先天本体最终也是为落实到内圣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内圣?」李势将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继而最后一个开口论述起来。「予以为,自道学兴盛以来,只说内圣二字,断不提外王,或许才是推陈出新的关键所在。」「内圣,是儒门千年的道统所在,道学的终点,唯有性丶命二字。」「此为内在之超越。」「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与之对应。」李势刚一说完。便被薛应旅直接驳斥。李势自然争锋相对。而后,又有袁洪愈丶王畿的加入,几人很快便面红耳赤争论起来。不一会儿,台上几人已经吵做一团,朱翊钧静静看着这一幕。理性往往都想要实现超脱,但在超脱之前,凡人仍旧只能在尘世仰望,那麽引入各种视角以及原则来达到这种超脱,便是凡人的必经之路。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此。如今袁洪愈将主观能动性缝补进理学如此,薛应旅坚守意识的超然,更是如此。可惜,这些出于理性的需要而预设的视角,以及假定的原则,并不能说服所有人。因此诸多学派之间,才有了诸多纷争。若是看到了论辩双方的主张都有根据,会让人犹疑不定。若是人们对于这一纷争失望,则会走向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这是道学丧失生机,糜烂腐朽的最大因素。无独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后,同样会走入相同的境地一一虽然一者的行而上学是物理学之后,一者的形上学是伦理学之后一一可惜结果有所不一样的是,此处在异族入关后,道学失去了焕发新生的可能。而如今的道学,正是要重新定论,进行自我审视,继而走出这个困境。这是朱翊钧现在推波助澜的事。或许,他想的也不一定对,但谁让他受国之不祥呢?朱翊钧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发出些微声响。「袁公之本体,在于天理。」「薛公之本体,在于良知。」「王公之本体,泯于虚无。」「李公之本体,抽象于世。』众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此时皇帝一开口,众人立刻止住了争论。眼中闪烁惊疑,静静等着皇帝开口。『我以为,人之本体为何物?」朱翊钧自问自答:「在乎认识!」道学形本质上是「伦理学之后」,只不过采取了一种认知哲学的模型而已。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认识论问题,也不是为了藉此来追求「真理」,以便获得与客观世界相符合的知识,而只是为了给人的伦理行为寻求某种宇宙论的根据和认知上的辩护。在老子那里,在认识论上只限于一种「涤除玄览,能无症乎」的直觉观照,只要凭藉这种观照,就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见天道」,直击形而上的本体。到朱熹,当其说出「格物致知」,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时,常令人误解为认识论上的经验主义,其实与客观事物的知识没有什麽关系,不过是通过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伦理体系中学会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到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抛弃了认识论,直奔心性感悟。而伦理学之后,需要向哲学靠拢,最直接的关系,便在于认识论。所以。道学需要在认识论上,重新开发。继而从伦理学,慢慢走向一门真正的哲学。朱翊钧再度重复道:「在乎认识!认识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就如薛公所说,石头发热,是我们认识到是太阳之照射。」「也如王公所说,万物皆映照于心,分隔唯我之外。」众人静静看着皇帝。「人之本体,以认识而自现;格致外物,以认识而通达;纯粹理性,以认识而存在;实践经验,以认识而映照。」「区别我与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体所在。」「格致万物的因果,是内圣外王最根本的途径。」「依托纯粹,将经验化育为『知』,是因果最直接的体现。」「自我与世界,先天与后天,皆以认识而联结。」「我们应当如何认识万物?」「由思维建立起来的丶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丶直观丶表象的形式。」「这些并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为还不够纯粹。」「袁公说格物致知,当如何来格?」「薛公说先天之能,当如何变现?」「王公说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于『思』?」「李公说遵循于世,当如何将道德抽象而出?』「以予愚见。」「超越万物之上的纯粹抽象的性质,理当可以成为运用于具体事物之上以获得真理的工具。」「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无须指导也能够作出分辨。」「无论仁也好,义也罢,任一良知应当在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视为一种普遍承认的原则。」「其判断形式,理当是先天而普遍的。」「而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经将人伦道德通过天地万物的变易而来的过程清晰地展现了出来。这是儒门的必修科目。至于雷霆风雨日月寒暑,与尊卑贵贱男女和贤人之德究竟有什麽关系,易经并没有论证,当然也不需要论证。这是伦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好在如今已经失效了。朱翊钧可以强行拽着如今这些「宗师」,看一看伦理模型之外的风景了。「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罢,无不是在纯粹理性之中演变。」「槟弃了人之第一先天,认识。2「从道德认识意义而言,内圣并非是每个人生来已经到手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天德良知」。」「从道德实践意义而言,外王也并非疏离于世的,独自完成的,依赖于自我感悟的「独角戏」。」『那麽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世界?」「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我说,包括道德实践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实践。」「到绝巅高妙,才有一念之微。」「穷后天之极,才有先天纯粹。」「我认为,这才是人之本体,这才是观察世界应有的视角。」朱翊钧看向台上几名宗师,台下一众看客:「诸公,探讨一下。」(这一部分太难啃了,终于吃完了,接下来就是正常剧情了,昨天一天假,全勤又拉闸,看在八千字的份上,有没有月票吃吃。(这部分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