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金革无避,军旅从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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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对,此时却避席走下了一半御阶,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张居正站在殿内,本是恭敬的姿态,脸色却说不上好看。

    他语气僵硬,朝皇帝回道:「陛下既是天命之主,何必鬼祟行事?既鬼祟行事,又何必复告知臣?」

    朱翊钧面对首辅先生的责备,尽数受下,还行了半个弟子礼,以示受训。

    「先生教训得是,这确是鬼祟行事。」

    「不过朕还是告诉了先生,自然是因为隆庆六年六月十八那日,朕答应过先生,君臣之间,坦诚相见,共襄盛世。」

    「朕岂能因行了坏事,便为此食言?」

    张居正犹然为皇帝烧了乾清宫的事生气。

    闻言不由冷脸相对:「言必行,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唯仁乎?唯义乎?唯良知乎?」

    「陛下不如同样瞒着臣,才是对臣的仁,也好过让臣失魂落魄。」

    说话一定要守信用,做事一定要有结果,这种态度只是固执的小人行为。

    比起强调表面的言行,更重要是考虑仁义良知这种更深层次的道德修养。

    张居正这是拿论语挤兑皇帝,显然是对皇帝的作为极其不满——正因为皇帝说坦诚相对,他才会如此这般跟皇帝计较。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告诉张居正的。

    但就像他所说,政治互信是很难得的事情,不好轻易坏了。

    同时,他基于对张居正的了解,也不惮于让张居正知道。

    但随之而来的,自然避免不了一场批评进谏。

    此时张居正不再抢白,朱翊钧终于有机会解释原由:「先生,朕非是眷恋西苑风光,才如此行事。」

    「个中始末情由,朕实不得已而为之。」

    朱翊钧恳切相对,耐心解释。

    而后便将朱砂之事给张居正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朱砂丶水银之毒,乃是皇祖父与朕口耳相传,决计错不了。」

    一番话说完,张居正终于恢复了一些冷静。

    却是从对皇帝的不满,转为低头皱眉思索。

    好半晌后,张居正才抬起头,又朝皇帝问了些细节。

    两人又是一番交谈,张居正终于彻底明白,皇帝为何如此作为。

    先前他来承光殿劝慰皇帝乾清宫火灾之事,孰料皇帝却一口说出,此事乃是他授意所为,直让张居正五雷轰顶。

    还以为皇帝只是贪图西苑风光,便做下这等事。

    现在明白过来后再看此事,总算在人之常情能理解的范畴中了。

    只是张居正犹然有些芥蒂:「即便如此,陛下何不与臣等商议。」

    「陛下若是想彻查,臣等难道会阻着陛下吗?」

    虽然是事出有因,但让张居正介怀的地方仍然在。

    阴谋之辈之所以只能玩弄阴谋,就是因为无势。

    可皇帝占据着天下最大的势,又何必也玩弄起阴谋,平白落了下乘?

    这不就是失了堂皇气度?

    朱翊钧缓缓走下御阶,摇头道:「正因为朕不愿行阴谋之事,才会除此下策。否则,朕就会给文华殿丶六部衙署统统换上朱砂,看看谁有异动了。」

    张居正闻言,心中莫名恶寒,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不就是世宗炼丹赐药给臣下的路数吗?

    皇帝那位皇祖父,到底口耳相传了些什麽东西!

    朱翊钧解释道:「若是知会外朝一同商议,朕落个多疑的名头也就罢了,就怕有人逢迎,藉此掀起大案。」

    「迁绵百年的路数,过去也就过去了,这是朕的宽宏大量。」

    「但只牵涉到朕也就罢了,这次朕的选侍,朕的母后,都险些受难……」

    「先生,朕心有馀悸啊!」

    张居正默然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宽慰道:「臣历经嘉靖丶隆庆丶万历三朝,宫殿火灾不下十场。」

    「依臣愚见,未必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

    就嘉靖三十六年那一场大火来说。

    三大殿同时烧毁,外朝廷议正是因为此事,才被迫借用太子臣属议会的文华殿。

    此后三大殿复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修完了就搬回去,彼时不也是用的朱砂涂墙吗?

    张居正有些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

    别因此事被吓成惊弓之鸟,那就坏事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知道,不过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罢了。」

    「既然遇到了,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也请先生为我一家孤儿寡母的性命担待一二。」

    话说道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好再拿出训斥的态度。

    只好朝皇帝行了一礼,以示回应。

    两人一番交心,总算化开芥蒂,将这事揭了过去。

    等安抚完首辅,朱翊钧这才展颜一笑,状若不经意道:「先生一听此事,便劈头盖脸训了学生一顿。」

    「那朕点李白泱为选侍,也未与外朝商议,先生怎麽只字不提?」

    张居正看了皇帝一眼:「皇后正位,天下之母,先是国事,才是家事,那才是外朝商讨的馀地,选侍本就是陛下的家事,两宫自可决之。」

    说到此处,张居正语气突然变得极为复杂:「臣从裕王府就看着陛下成长,眼见陛下到了开后宫的时候。」

    「这是长大成人之兆,臣心中只有替君上欣喜,却是没有别的半点不满。」

    说句僭越的话,皇帝在裕王府的时候,他张居正跟陈以勤给三四岁的朱翊钧启蒙,陪皇帝的时间可比穆宗多多了。

    而皇帝开经筵以后,张居正亲自教授的时日,也比照顾自家孩子多多了。

    除了在衙署值班外,整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在给皇帝上课了。

    哪怕回家都在给皇帝写教材。

    隆庆六年朱翊钧刚出阁读书那段时间,高拱被曹大埜弹劾,身为太子学业的提督官之一,却难得能在日讲上看到高拱。

    为什麽?还不是因为都是他张居正在过问皇帝的学业?

    其中倾注的心血,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哉。

    这也是他方才听闻皇帝做了坏事,便心急如焚的缘故。

    这般心态,听到皇帝点了选侍,他只有着一些说不明的欣慰和满足在其中,恍如饮了一杯好酒一般,五味杂陈,后劲十足。

    至于不满?当初李春芳想将孙女送进宫,还是张居正劝皇帝收下的。

    只要皇帝知道节制,那就万事大吉了。

    想到此处,张居正心里突然又有些别扭。

    外起居注是要内阁审核的,想看也就看了,但内起居注,就不是他们能随便看的了。

    还是能找机会委婉劝皇帝注意节制才是,免得被先帝遗留的秉性影响了。

    朱翊钧不知道张居正在想什麽奇怪的事。

    只是笑了笑,揭过了这事:「御皇极门午朝之仪等等再随先生过去,朕还有一事要与先生商量。」

    戚继光来了归来了,自己也没必要太过热切,反而地沉着布置好正事才对。

    张居正朝皇帝看来。

    朱翊钧沉吟片刻,斟酌道:「先生,朝廷今年既然决意对朵颜卫用兵,戚继光也在皇极门外候着了。」

    「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将丧事过了百日的官吏,酌情起复,委派一些相关的差遣?」

    张居正一怔,立刻跟上皇帝的思路:「金革无避?」

    朱翊钧点了点头,确定道:「金革无避。」

    丧期到了,官员是要是乖乖致仕给父母守孝的,张四维就是因此回了三晋。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譬如皇帝夺情。

    马自强母亲去世,按理就应该回家守孝,不过皇帝说国家朝局需要你,留下吧,于是他百般推辞而不能,只回家守了二十一天的孝,便匆匆回京。

    但夺情终究是特例,影响也不太好。

    更容易成为臣子的道德漏洞——皇帝夺情你就不守孝了?没读过陈情表吗?说到底还是不孝顺。

    所以没有人找马自强麻烦,不代表别人被夺情,都可以这样举重若轻。

    尤其是对于某些得罪人多的官吏来说,夺情往往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没关系,还有儒家道德观内部认同的特例,金革无避,军旅从权。

    春秋大夫,卒哭从戎,也就是丧期从军打仗。

    这显然不合周礼嘛。

    于是子夏问孔子,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也者,礼与?初有司与?

    卒哭(百日祭)之后,国家因为战争徵召复起,是不可以拒绝的,这合乎周礼吗?还是单纯的权宜之计?

    孔子就说了,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

    早有先例嘛,为了国事,可以折中一下的,只要不是为了个人前途丶官运之类的私利,就不算违反礼制。

    这是礼记说的,自然是很有说服的——「金革无避古有训,起应徵辟从驰驱。」

    这时候守丧,就不需要三年了,一百天,过了卒哭,就可以复起了。

    这就叫金革无避,军旅从权。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直言不讳:「朕去年给先生老家装了暖屋,可先生的父亲今年还是不幸病倒了。」

    「朕哪怕加遣了御医前去探望,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忧。」

    「虽说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

    「但总归是要未雨绸缪的。」

    他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先生,你也不想朕失了你这臂膀,使新政戛然而止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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